奇欢欢打小就不是一个爱表达自己的人。
到刘家住了一段时间后,倪安天生人精,说可能是她小时候哭闹的时候没有人哄,所以渐渐地就不会了。
小时候的事她不记得了,但大概四五岁她开始做家务,因她手脚还不利索,经常打翻东西,被生父惩罚。衣架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她的手上,有多疼她就哭得有多厉害。但慢慢也发现了,生父并不会因为她哭得厉害而减少力道,反倒会越打越兴奋,她便学会了忍。
把自己的一切心绪都忍住,不管喜怒哀乐,都不如云淡风轻。
可自从自己独自坐上那辆出租车,身旁座位空着,苏浔在车窗外微笑着送她离开以后,她心里的锁好像松动了一些。
尤其是当她意识到眼前这人不管是因何原因,他是真的不会伤害自己以后,她开始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
此刻他正坐在地上靠着床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哼歌,在哄她入睡。
不同于他在店里那种完美的演唱,而是像母亲哄婴儿入睡那般,只细微轻柔。
奇欢欢侧着身子,半眯着眼睛,只能看见他三分之一的侧脸。沉在夜色里,如同上好的白玉,温柔不刺眼。
她有点舍不得睡去。
迷糊中,她唤他:“苏浔。”
他顿了一下,停下了哼唱,回头问道:“怎么了?不起作用吗?”
奇欢欢眼神已经迷离:“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你这段时间……开心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没头没脑的,苏浔的声音直接迷失在了夜色里。
奇欢欢又问道:“要是店一直开下去……”她的睡意已经涌了上来,声音都带着一种慵懒和娇媚,“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至始至终,苏浔都没能完全理解她的问题。但答案是肯定的:“当然。”
“嗯……”她糯糯地回了一声,分不清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还是只是一声呓语。
哼唱哄睡很有效,不知道奇欢欢有没有听到答案,但她已经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空气里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长睫随夜色铺洒在她如月般恬静的脸上,没有一丝不安的蹙动。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心里总有个角落,不断地被唤醒,又不断地沉睡。
第一次见她,她便如天上星。他明知靠近无用,但还是情不自禁。这两个月来的相处,又让他不停地动摇当初的想法……或许她对他,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曾以为她像个流浪猫,不安且防备,整个人像笼罩了一层冰,哪怕伤害自己,也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真的相处下来,又觉得她其实没表面看上去这么冷。会给他介绍工作,会在他初来乍到处处照顾他,会在演出后为他送上一束花,也会……
在他面前暴露自己最脆弱的那一面。
她信任他。
且刚刚的问话,是希望他留下的意思吗?
他忍不住多想,又不敢多想。
她才17岁,人生才刚刚开始,这里不过是她歇息的地方。等歇够了,她自会启程。她这么聪明,自会有大好的未来。
而他,早已厌倦了自己的人生,像是走到了终点,对未来毫无兴趣。
这样的自己,留下来又能怎样呢?
苏浔不知道。他在地上坐了会儿才缓缓起身,看着她露在被子外头那花白的手臂,又弯下了腰。
天还凉,看上去如此清冷的一小姑娘,手却跟个小火炉一样,暖和得不行。
被子里更是温热。
苏浔握着她的手腕,触及那温暖的被窝,心里忍不住也跟着蜷缩起来。
他暗骂自己的贪心,快速逃离了奇欢欢的房间。
第二天再问,奇欢欢却说自己想不起来了。
但哪是想不起来,她甚至还能记起她最后那一句“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觉得对不起,明明他愿意留下,对她是件好事,尤其是在他自觉还不错的前提下。
可她……就是心里有些隐隐地憋闷,总觉得有些愧疚。
本以为是有借有还,却不知不觉间过成了一本乱账,谁欠谁的更多,谁又还了多少,谁也分不清楚。
5月,余州城正式入夏。阳光毫不留情地倾泻下来,砸在柏油路上,激起一片扭曲的、流动的蜃气。
午市过后,苏浔就回到了宿舍。晚上的演出是排给了乐队,他下午没事,开始前去帮下忙就行。
屋里又闷又热,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湿热的棉花。他放着空调不开,只着一件背心和短裤,衣服半湿不干地黏在身上,坐在地板上,正拿着手机打算回看昨晚的演出。
自从直播以后,他便会在演出结束的第二天,嘉泽把回放放上去以后,自己再看一遍。虽然声音嘈杂,画面也有些乱,但是总能捕捉到一些细节能下次用上。
比如大家都爱听什么歌,希望出现什么样的歌之类的。
窗外得蝉鸣有气无力地拖着长音,显得嘶哑而疲惫。
画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闪入帮忙跑堂的奇欢欢,评论一水溜地出现了“美女”字样,成了昨晚的主角。
苏浔笑了笑,毫不意外。即便是像素模糊,她甚至还戴着口罩,也掩饰不了她那一身清丽。
他看着看着,忍不住按了暂停,想点进评论区看大家是怎么夸她的。
结果点进去第一条便是嘉泽自己用店铺账号置顶的评论——老板说谢谢大家的夸奖,但她人比较害羞,大家的热情,她就敬谢不敏了。有空大家来店里消费,凭自己昨晚的“夸夸”评论,酒水8折,以此感谢。
苏浔????
老板?????
奇欢欢是老板?
他不觉得以嘉泽的做事态度,会把收银当成老板打出去。但奇欢欢她……是老板?
又翻了一翻底下的评论,发现也有人在质疑——
这么年轻就成了老板?我不信!除非把口罩摘了我看看。
嘉泽回了句“别看年龄小,可厉害了!”还配了个“嘘”的表情。
基本上就是……**不离十了。
苏浔仿佛脑后被敲了一棍。
如果不是昨晚她误入镜头,大家注意到了她,而嘉泽又忘了他并不知道奇欢欢是老板这件事,他可能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一时间,这几个月来的所有事情都在他脑海里重新做了串联。
她是老板,是她把他带到了这里,说这里招驻唱,说这里是宿舍,台上的设备是她买的,他演出的一切也是她安排的,那天晚上的话实际也是她送的……
为什么?
很多奇怪的地方也突然得到了解释。
门口招聘的板子上一开始并没有招驻唱的信息,冯春每次谈事情做决断的时候也总是会跟奇欢欢商量,而奇欢欢也总是对店里的一切事情都很上心……
包括他现在身处的这个所谓的“宿舍”,也大概率……是她真正的家。
但思索下来,真正让他难过的是,嘉泽知道,可能所有人都知道,因为回想起来平日里根本没人使唤过她,除了他……
只有他被瞒着。
闷热的天,他整个人却感觉从里到外都是凉的。
他坐在房间里,手里的手机已经被握得发烫,视频还在不停地播放着。3个小时过后,进度条走到了尽头,窗外的阳光,也早已变换了位置。
晚市6点开始,店里一般4点便开始准备.
苏浔一直没来,大家以为他有事,没有在意。这本不是他的工作职责,他偶尔缺席也很正常。
临开市还有半小时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了店里。面上一脸严肃,路过见谁都不多看一眼,招呼也不应,直往柜台走去。
任谁看,都是不高兴的样子。
他就这样气势汹汹地跑到了奇欢欢跟前,在她一脸疑惑下,抓起她的手腕拉着人就往后门走。
奇欢欢不想场面太难看,尝试过挣不开就放弃了。
后门有两级台阶,他走下去后就停在了那里。奇欢欢站在上面,他一抬头就能够看到她全部的表情。
她正盯着他抓着她手腕的手,轻吐出一个字:“疼。”
苏浔立马就松了劲,甚至看着那上头的红印,蹙起了眉间。
奇欢欢却笑了,因了他的反应,心下也跟着松下来,也不打算把手抽走,就这样被他握着,问道:“想说什么?”一脸淡定从容,像是所有运筹都把握心中的样子。
苏浔叹了口气,把在心底盘了一下午的问题问出了口:“你是这家店的老板?”
奇欢欢皱了皱眉:“谁说的?”
“嘉泽。直播评论里头,回复说的。”
所以到最后,还是没瞒住。
奇欢欢认命,脑中快速思考了一下,见他这样,大概也是推演过很多遍才来找她确认的,再解释也不过是掩饰,干脆大方承认道:“是。”
苏浔见她坦荡的样子,心里像是落了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反问道:“是?”
“嗯。我不仅是老板,还是房东。这家店是我生身父母留给我的遗产。”
谁要知道这些?
苏浔在心里大喊,面上却是用尽全力让自己尽量冷静,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那你为什么瞒着我?”
直指核心的质问,如同被点燃了引信的炸弹,下一秒便要将那片刻死寂的真空,连同所有伪装,一并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