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前栽了一窝云鳞竹,竹竿少节,分枝繁多,尖叶上覆了一层细膜,在日光底下,会闪动鱼鳞般的光泽。
姜时虞的亡母曲氏,籍贯乃是苏州洛安人士。洛安人不爱芙蓉娇花,独对以坚韧闻名的各样竹类钟情不已。洛安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点缀门庭的观景竹,其中,数惹人眼易养活的云鳞竹最为风靡。
老丞相亲手栽下的这窝云鳞竹,没用藤条束缚,竹梢向右侧弯斜,将祠堂正门挡了一半。府里的花奴想要修剪,被老丞相着急忙慌拦下。他说,这样长正好,夫人抬眼便能瞧见故乡的景物,就不会想家了。
前两日,姜时虞着急逃婚,跪拜亡母出来,一时不察被竹枝刮了脸,虽没破皮,却仍觉得碍事。
如今,站在这窝寄托相思的竹子面前。想起父亲不敢来看母亲,只有这云鳞竹和母亲作伴,姜时虞顿觉愧疚。伸手轻柔抚摸竹叶,低声致歉。
裴淮思见她与竹子说话,眼里生出几分嫌恶,握住她的手扯下一把叶子,抖了两下洒在地上,抬脚踩上去说:“前朝蓉贵妃常与花鸟鱼虫交谈,被当做妖人,让大火烧死。你这般神神叨叨的,是想让人看去,步她的后尘?”
“殿下言重了,这是在我自家院子里,不会有人揪着我的错去告我。”曲氏在世时,从不打杀下人,老丞相也待人和善。姜时虞依葫芦画瓢,人前总是和和气气的,年节上出手阔绰,多发月钱,多裁衣裳,收拢了好些人心。她自认为,丞相府的下人不会叛主。说话时直着身子,不自觉扬着下巴,颇为骄傲。
“孤好意提醒,你既不领情,往后出了事,莫要求孤。”
“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给殿下解释。”几日相处下来,姜时虞对裴淮思有了新的认知。脾气古怪,阴晴不定。为了稳住他,她欠身行礼,恭敬的说:“多谢殿下以前朝贵妃的事迹来警示我,往后我定当多加留心,不让人抓住把柄。”
裴淮思“哼”了一声,听不出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姜时虞提着裙摆迈上石阶,转头跟他说:“殿下,我们进去吧。”
裴淮思几步跨上最高的一级石阶,倚着门阑说:“孤人已经陪你到这儿了,你自己进去。”
目的已成,姜时虞不想再逼迫他。毕竟是曾经伤害过她的人,裴淮思上的香,她已故的母亲未必愿意享用。
“也对,我与殿下本就不是真夫妻,没有让殿下跪拜我的祖先和至亲的道理。我进去说几句话就出来,殿下稍候。”
姜时虞与裴淮思擦肩而过,走到供台前,取了火折子,点香的时候发现牌位有所不对。少了一座,少的那座正好是她的母亲曲氏。
没有他父亲点头,任谁都不能把她母亲的牌位从供奉台上撤下来。祠堂里开了窗,她弯腰想检查牌位有没有被风吹倒落在地上,方才弯下去,头顶突然传来温润的男声。不甚熟悉,却也能分辨出来是谁。
“妹妹在找什么?”
姜时虞抬头,一位个子高挑,身形消瘦,携一股子书香气息,面容称得上俊朗的青年郎君,怀抱着一座牌位与她相对而立。
是她的庶兄,姜紊允。
上月的春闱考中了进士,排第七名,为自己挣得了锦绣前程,成了许多勋爵权贵,清流世家眼里的香饽饽,争抢着要让他做女婿。
奈何这人是个实心眼,非说自己心未定,恐耽误姑娘韶华,不宜议亲。
这些年,姜紊允多数时候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温书。姜时虞与他无甚交集,碰面也只是客气点头,算不得亲近。瞥见他怀里抱着的牌位露出了一个“曲”字,姜时虞正要开口询问,裴淮思突然从外头走了进来,打量了姜紊允一眼,带有敌意的说:“你在这儿作甚?”
“回殿下,这几日府里的下人都在忙您和妹妹的婚事,疏忽了每三日清扫祠堂擦洗牌位的活计。我见母亲的牌位上落了尘,知晓妹妹今日回门,不想让她伤心。故找来帕子,仔细将母亲的牌位擦拭干净。”姜紊允一口一个母亲,叫的好不亲切。不知道的以为他和姜时虞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明面上解释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暗地里将错怪在裴淮思头上,含沙射影,十分大胆。
“孤怎么听说,你的生母是姜丞相的妾室。”裴淮思有意让他下不来台,言语刻薄:“庶出的长子,在主母亡故后才假意献殷勤,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姜紊允放牌位的手指一僵,曲氏的牌位差点跌落在地上。他不动声色将牌位摆好,转过身,看向姜时虞,情真意切的说:“我儿时顽劣,不习功课,打骂先生,被人到处编排,说我一辈子成不了气候,只能当个大字不识的庸才。照看我饮食的嬷嬷说母亲不喜欢我,这话我将听了两日,母亲就挺着孕肚往我屋里塞了十来个新聘请的先生。我赶走一个,就换另一个顶上。每日的课堂都有母亲陪读,我怕惹她生气会让她动胎气,不敢真闹腾,见好就收,慢慢的也能学进去一些东西。”
“母亲夸我天资聪颖,教我做人的道理。我嘴上不说,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敬重她。母亲走后,我不敢荒废课业,埋头苦读,金榜题名,总算没辜负她的谆谆教导。春闱过后,我得空来祠堂看她,隔三差五,成了习惯。”
姜紊允像“倒豆子”一样,把压在心里的话都抖落了出来。与姜时虞对视时,她眼里的动容被他一览无余。太子殿下给他递了云梯,他自当好好往上爬。三言两语无法立即让他与妹妹变得亲近,却能化解些许他们之间的疏离。
“古有庶子为救病重的主母,三跪九叩登仙山求药的典故。今朝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也是庶子出身,家中只剩他与主母。他那主母脚上有缺,来京的路上,没有多余的银钱请软轿,一路将人背到了雁京城。此等孝心,让陛下赞不绝口。可见古往今来,嫡庶只能划分身份地位,不能裁断庶出的子女对主母是否生分,所作所为是出于孝心,还是别有用意。”
后面这番话,他是面对着裴淮思说的。引经据典,不卑不亢。马上要步入官场,得罪当朝储君可不是明智之举。姜时虞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往旁边挪了一步,果然瞧见裴淮思已面露不虞,手握成拳,捏的“咯咯”作响,眼底的寒意几欲溢出来,似要杀人。
“历朝历代,你能搬出来作幌子的寥寥无几,也就你口中所说的那两位。以偏概全,实为诡辩。我朝人才辈出,满腹经纶,有真才实学者不止你一人。桀骜自恃,迟早跌下马,摧眉折腰。”
眼看着情形不对,再争辩下去,姜紊允只怕会引火烧身。姜时虞走到他们之间,打圆场说:“哥哥先前为了备考春闱,整夜点灯熬油,埋头苦读,读成了书痴,凡事都想辩个是非曲直。他说的不一定对,殿下莫怪。父亲还在那头等着我们,赶在晌午之前过去,菜肴都是将出锅不久的,入口正好。我这就给母亲上香,上完香陪殿下一齐去赴宴。”
说完,转头对姜紊允使眼色,替他寻了个脱身的由头:“今日有太子殿下在场,哥哥着这身染了尘污的衣衫入席有失礼数,快些去换了罢。”
姜紊允素来以谦谦君子的形象示人,不屑与人起争执,今日面对太子殿下寸步不让的劲头,堪称稀奇。若不是知晓他与裴淮思只见过这一面,姜时虞都要怀疑,他们之间曾有过过节。姜紊允这不畏强权,不怕死的气节,不适宜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让人使了绊子,很容易丧命。他这个年岁一命呜呼,当真是英年早逝。
好在,他没有真愚钝到不听劝的地步。拱手向裴淮思行过礼后,梗着脖子离开了祠堂。
姜时虞点燃香,立拜三下,随后将燃着火星的香柱插在供台上的四角炉中,走到蒲团前双膝弯曲,端正跪好。
“母亲,女儿今日回门,带——”
她迟疑了片刻。
“——带夫君来祭拜您了。他金尊玉贵,女儿替他向您多磕两个头,您莫要见怪。”
姜时虞手心摊开向上,额头触地,耳畔听到身旁有细微的动静,偏头一看,裴淮思跪在另外一个蒲团上,与她并排磕头。
她有些惶恐,维持着跪伏的动作看裴淮思磕完了第二个头 。眼里的诧异愈来愈浓,目光灼热的像是要把裴淮思盯穿。
“你这心也不诚,磕头都能走神。”裴淮思起身抖了抖衣摆,掸去灰尘,“你唤我一声夫君,我向你母亲磕几个头,全了做女婿的职责。等太子妃回来,我与你家桥归桥,路归路,再不沾亲带故。”
裴淮思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处停了一下,回头说:“你一心向着姜紊允,在孤面前言语维护,眼里丝毫没有孤这个夫君,说到底,你们才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