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数字更新了：
第五次旅程结束。剩余次数：三。当前缘点：40。
40点。高中体育课那次之后，缘点又增长了。但这次，我看着这个数字，心里却没有任何轻松感。
距离目标越近，那种无形的压力就越大。
那个最重要的时间点，一直悬在我心头。
我几乎没有停歇，立刻再次点开了客服咨询。手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查询：张子枫首次遭遇大规模网络暴力的具体时间、地点及背景。”
客服的回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慢了几秒，仿佛也变得沉重了起来。
“请求有效。检索关键负面舆情节点……标识到：2018年4月下旬至5月初。事件起因：某部电影角色诠释引发争议，部分言论被断章取义，伴随大量人身攻击与不实谣言扩散。情感影响评级：重度困扰。”
2018年春末。
那一年，她十七岁。
敏感又骄傲的年纪。
“查询具体锚点日期及天气。我需要一个……她情绪最需要支撑的时刻。”
“建议锚点：2018年5月2日，晚间。北京市，小雨转中雨，气温12-18℃。地点：其当时居所附近公园凉亭。监测到该时间段其社交账号有异常登录记录后离线，推断存在单独面对舆情的可能。”
5月2日，雨夜，独自一人。
异常登录后离线……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刺穿着我的神经。
我大概能想象到那天的她，结束一天的工作，或许还带着疲惫试图解释，却只看到屏幕上汹涌的恶意，最终只能无力地关闭所有通道，将自己缩进一个寂静的壳里。
就是这个时候了。
我必须去。
我消耗了10点缘点延长停留时间，剩下的30点我不知道够不够应对那种情况下的情感消耗，但我必须去。
我在输入框里敲下的字，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2018年5月2日，晚间，北京，张子枫居所附近。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点击“启程”的瞬间，却感到阵阵酸涩。
……
意识回归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潮湿冰冷的空气，和打在脸上的细密雨丝。
我正站在一条绿树掩映的社区小径上。
周围很安静，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能见度不高。
电子表显示晚上八点多。
我并不熟悉她居住的小区到底是怎样的，只能凭借直觉，慢慢往前走。
雨不大，但很密，很快我的头发和外套表面就蒙上了一层湿气。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扫过周围，经过居民楼，一扇扇窗里的暖光打在我身上。
这些窗后都是避风港，温暖，令人安心。
而此刻她的避风港，却在被暴雨侵袭。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目光被凉亭吸引，来之前客服给我的线索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凉亭。
我垫了垫脚，为了更清楚的看清那里到底有没有人。
谢天谢地，是有的。
一个纤细身影，正抱着膝盖，蜷坐在冰凉的石凳上。
帽子戴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张子枫。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我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去，脚步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听到脚步声，那个蜷缩的身影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抬头，反而把脸更深地埋进了膝盖里，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姿态。
我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滴下。我看着眼前这个缩成一团的身影，看样子比两年前又高挑了些，但此刻却脆弱得像风中残叶。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任何安慰在这种时候都显得轻浮。
我沉默地脱下了自己的薄外套，虽然也半湿了，但总比没有好。
我上前一步，动作尽量轻缓地，将外套撑开，挡在她头顶上方，试图为她遮住一点风雨。
这个动作似乎惊动了她。
她猛地抬起了头。
帽子滑落下去，露出了她的脸。
十七岁的张子枫，五官已经完全长开，褪去了少女的圆润，轮廓清晰而秀气。
但此刻，那双我熟悉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了很久。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疲惫茫然，还有深可见骨的受伤。
当她看清我的脸时，那双红肿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像是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出现的幻影。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声簌簌。
然后，我听到她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的声音，喃喃地问：
“……你是梦吗？”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割开了雨夜的声音，清晰的传入了我的耳朵。
也割开了我的心
她记得我。这句话，向我传递了一个信号，或许呢…或许她此刻最想见到的人
是我。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我只能看着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又觉得不对，点了点头，最后只是更紧地攥住了手里湿漉漉的外套，徒劳地想为她多挡一点风雨。
我的反应似乎让她更加困惑，也更加确定了什么。她忽然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带着雨水，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我撑着外套的手腕。
那触碰极其短暂，一触即分。
“……热的？”她喃喃自语，眼神里的迷茫被一种更剧烈的情绪取代
是震惊，是不解。
“不是……梦？”她仰着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滑进脖颈。
她就那样望着我，很久很久。
“不是梦。”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是我。我……来了。”
这句话仿佛抽空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的出现，隐隐感觉到，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听到我的确认，她眼底最后的逞强终于彻底崩塌。
她没有问我到底是谁，以及我从哪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从她通红的眼眶里涌出来，合着雨水，无声地往下掉。
她没有发出哭声，只是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我再也忍不住，扔开那件无用的外套，在她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我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背，又觉得唐突，最终只是轻轻覆在她放在膝盖的手上。
她的手冰凉刺骨，还在微微发抖。
“没事了……”我笨拙地安慰着，声音轻柔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在这儿……没事的……”
她猛地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依旧没有哭出声，但眼泪流得更凶了，身体颤抖得厉害。
我们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无声地宣泄着积压了太久的痛苦。
我蹲在她面前，任由她抓着，另一只空着的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背。
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冰凉的雨，不停地落在我们身上，还有她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颤抖渐渐平复了一些，眼泪似乎也流干了。她依旧低着头，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黏在皮肤上。
但她握着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他们……为什么……”她终于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为什么那么说我……”
我知道“他们”指的是谁。
“我知道。”我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冰凉的手背，“我知道你很好。是他们不对。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可是……好难受……”她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玻璃，能映出她的痛苦，“这里……”她松开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喘不过气……”
“会过去的。”我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过去的。你是张子枫，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
她看着我，眼神有些恍惚，像是在透过我看别的什么。
忽然，她没头没尾地轻声说：“……我找过你。”
我愣住了。
“……那次在快餐店之后，还有……下雨天之后……”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好像总是能碰到你，在我有点……需要的时候。然后你又不见了。我有时候会想，你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仅记得，她甚至试图寻找过我的痕迹？
“我不是……”我艰难地开口，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她却像是并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有的是可能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看不见你的时候，我会想起你说话的样子……想起你说我演得好……想起你请我吃蛋糕……还有，给我同学买零食……”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颊似乎泛起淡淡的红晕，不知道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淋雨着凉了。
她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我，几乎含在嘴里说：“……你好像……跟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句话里的意味，远远超出了单纯的感激
那是好奇依赖，和某种……朦胧的悸动。
我像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整个人都僵住了。我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
我对她的感情，复杂深沉，有关怀，有心疼，有见证她成长的欣慰，或许还有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欣赏的喜欢。
但我始终将自己定位在一个守护者，一个来自未来的知情者的角度。
我从未想过，在她一次次模糊的记忆和真实的感受叠加下，对我这个神秘出现又消失的“姐姐”，会有这样的情感。
是因为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我总是恰好出现吗？
是因为我知晓她部分过去而带来的莫名熟悉感吗？
还是说，仅仅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一份不求回报的善意产生的错觉？
酸涩慌乱涌上心头。
我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她更紧地握住。
“别走……”她抬起头，眼睛里带着恳求，还有害怕被再次丢下的恐慌，“这次……能不能待久一点？”
雨，似乎下得更急了。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模糊不清。
我看着眼前这个眼神脆弱却又带着倔强的少女，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在这一刻都土崩瓦解。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叹了口气，用没被她握住的那只手，轻轻拂去她脸颊上合着雨水的湿意。
“好。”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我不走。至少……等雨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