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压得苏晏喘不过气。
李琮那句带着杀意的“处理干净”还在耳边回响,侍卫半出鞘的佩刀折射着冰冷的寒光。求生欲让她不顾一切地喊出了那句话。
“殿下饶命!奴婢、奴婢或许有办法!有办法能帮殿下名正言顺地选拔能干实事的人才,破开吏部的困局!”
喊完,她伏在地上,心脏狂跳,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冷汗沿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凉的地面上,晕开一小团深色。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她能感觉到头顶那两道视线,一道沉静审慎,一道冰冷锐利,像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等待着她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也决定着她是生是死。
不知过了多久,李琮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那丝兴味似乎明显了些,但底层的寒意并未消散。
“哦?”他轻轻踱步,走到苏晏面前,皂色的靴尖停在她低伏的视线里,“抬起头来说话。”
苏晏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依言抬头,但对上李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时,又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那里面没有她熟悉的温和或怯懦,只有全然的冷静和掌控。
“你一个宫女,懂得选才用人之道?”李琮的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信还是不信。
但苏晏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必须拿出真东西,否则下一瞬可能就是身首异处。
“回、回殿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奴婢……奴婢入宫前,家中曾有亲戚在地方为吏,听过一些……加之奴婢自己胡乱看些杂书,方才听到殿下与娘娘谈及吏治之难,心有所感,妄加揣测……请殿下恕罪!”
她先给自己找了个勉强合理的借口。
静妃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你方才在外间,所言量化赋分、定期稽核,是何意思?细细说来。”
苏晏没想到只不过是顺嘴的一句话,静妃就记得如此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那些熟悉的知识,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组织起来。
还好她在穿越前本就是一个爱看历史的人。
“奴婢愚见,”她斟酌着用词,“如今吏部考功,多凭上官评语、同僚风闻,难免失之主观,易为关系钻营所趁。若要破局,需得……需得立下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尺子’。”
“尺子?”李琮挑眉。
“是。”苏晏点头,语速渐渐平稳,属于讲师的逻辑本能开始压过恐惧,“譬如,掌管税赋的官员,其‘尺子’便是辖区税银入库之数,与往年相比,是增是减,是速是缓。掌管漕运的,便是漕粮送达时间与损耗多寡。掌管刑名的,便是案件审结率、冤狱平反数……将这些关键政务,设定为明确无误的目标,白纸黑字记录下来。”
她悄悄抬眼,见李琮和静妃都听得专注,心中稍定,继续道:“然后,定期,比如每季度或每半年,派专人,或由殿下信重之人,依据此目标,核查实际完成情况。完成优异者,记录在案,作为升迁依据;完成不力者,亦记录在案,予以申饬、罚俸,甚至贬黜。此即为‘数据考成’。”
静妃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依旧谨慎:“想法颇新。然则,如何确保这数据本身真实无误?若下面的人联合起来欺瞒,又当如何?”
苏晏立刻回答:“娘娘明鉴。故此,稽核之人必须可靠,且需独立于被考核官员体系之外。同时,可设立交叉核查、不定期抽查之法,并可鼓励……鼓励知情者举报不实,查实重赏。让造假者付出远比收益更大的代价。”
她差点说出“举报热线”,赶紧刹住车。
李琮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轻敲击。
他看向苏晏的目光,已经从一开始的杀意和审视,变成了极具穿透力的探究。
“你可知,此法若行,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他缓缓问道,声音低沉。
苏晏心头一凛,知道最关键的问题来了。
她伏低身子,诚实地回答:“奴婢……奴婢能想到一些。此法一行,许多靠关系、混日子的官员将无所遁形,必然会激烈反对,甚至……甚至会将矛头直指推行此法的殿下。”
“不,是指向你。”李琮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苏晏刚刚建立起的一点侥幸。她猛地抬头,对上李琮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面没有玩笑,只有冷静到残酷的陈述。
“殿、殿下何意?”她的声音再次不受控制地发颤。
李琮微微俯身,那张平日里显得过于温和甚至有些怯懦的脸,此刻在苏晏眼中充满了危险的压迫感。
“此法若由我提出,朝中那些老狐狸,第一个想到的不会是我,而是我身边何时多了个‘高人’。他们不会允许这样一个打破平衡、损害他们利益的东西存在,更不会允许提出这东西的人活着。”他的语调平缓,却字字诛心,“而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就是最好的替罪羊。他们会说,是你在我身边妖言惑众,是你在扰乱朝纲。到时候,不必我动手,自然有人会让你……消失得无声无息。”
苏晏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懂了。
她不仅懂了,甚至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幅场景——自己被拖出去,冠上莫须有的罪名,像蝼蚁一样被碾死,而她的“奇思妙想”,或许会被改头换面,成为别人手中的利器。
她浑身发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权力游戏是何等血腥。
“所以,”李琮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从你开口说出那番话起,你就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跟着我,把你的‘法子’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助我破局,你或可凭此立身,博一个前程。要么……”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明确的威胁都更令人恐惧。
静妃在一旁静静听着,自始至终没有插话,只是端起旁边微凉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许。
苏晏跪在地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她不想卷入这些!她只想安安稳稳活到出宫啊!
可是,李琮的话粉碎了她的幻想。
她以为自己抛出的是一个保命的筹码,没想到接住这筹码的同时,也握住了一把指向自己的双刃剑。拒绝是立刻死,接受是可能晚点死,还可能死得更惨。
但……晚点死,就意味着还有变数,还有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恐惧,强迫自己冷静分析。眼前这位三皇子,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他隐忍,有野心,更有瞬间判断利弊、拿捏人心的狠辣。跟着他,风险极大。但反过来看,若他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自己才真是死路一条。
赌了!
她再次俯身,额头触地,声音带着残余的颤抖,却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奴婢……奴婢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只求殿下……能给奴婢一条活路。”
李琮看着她伏低的、微微发抖的背脊,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他知道,这个聪明的女人已经做出了唯一的选择。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静妃开口了:“你叫苏晏,对吧?”
“是,奴婢苏晏。”苏晏低声应道,心脏依旧悬在半空。
为什么静妃会知道她的名字!
静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不像李琮那般具有侵略性的压迫,却仿佛能看透人心。“你方才所言,虽有几分道理,但终究是纸上谈兵。宫廷之中,一言一行皆关乎生死。你既选择踏上此路,便该知道,往后言行,皆需慎之又慎。”她的语气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告诫,却也清晰地划下了界限——选择了,就不能回头。
“奴婢明白,谢娘娘教诲。”苏晏恭顺应下。她知道,静妃这话既是提醒,也是认可了她暂时“入伙”的身份。
静妃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将那盏凉透的茶轻轻放回桌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在这寂静的书房里却清晰可闻。
李琮得到了他想要的答复,周身那股迫人的寒气似乎收敛了些许,但眼神依旧锐利。他走回书案后,坐下,姿态恢复了某种程度的从容,但苏晏知道,那只是猎食者暂时收起了利爪。
“很好。”他淡淡开口,目光落在苏晏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工具,“从今日起,你便调到我身边,专职……书房笔墨事宜。”
他给了她一个合理的身份,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至于你方才所言之法,”李琮指尖在案上点了点,“三日之内,写一份详细的条陈上来。要具体,要可行。如何设定这‘尺子’,如何稽核,可能遇到的阻碍,又如何应对,都要写明。”
苏晏心头一紧。
这是考校,也是投名状。
让她白纸黑字写下这些东西,就等于将把柄亲手交到了对方手里。她若写得不好,或是有二心,这份条陈随时能要她的命。
“是,奴婢遵命。”
但她只能低声应下,没有半分犹豫。此刻,她已别无选择。
“张德。”李琮唤道。
之前那名侍卫再次出现,躬身行礼。
“带她下去,安排住处,就在……听竹轩旁边的厢房。”李琮吩咐道,语气随意,却让静妃抬眸看了他一眼。
听竹轩是李琮书房所在院落的一部分,虽非核心居所,但将一个小宫女安置在如此近便的地方,其意味不言自明。
“是,殿下。”张德海面无表情地领命,然后转向苏晏,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腔调,“请。”
苏晏挣扎着从冰冷的地板上站起来,跪得太久,膝盖一阵刺痛发麻,让她险些趔趄。她强忍着,向李琮和静妃再次行礼告退,低着头,跟在张德身后,一步步走出了这间几乎让她窒息的书房。
门外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苏晏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恍如隔世。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一片冰凉。
穿过几道回廊,离主殿渐远,环境愈发清幽。听竹轩顾名思义,周围种满了翠竹,风过处,沙沙作响。
厢房不大,但干净整洁,有一张床榻,一张桌椅,甚至还有一个简陋的梳妆台。
即便如此,比起宫女们通常居住的通铺大炕,这里堪称“豪华单间”。
“苏姑娘日后便住在此处。殿下书房就在前面,若无召唤,不得随意靠近。日常用度,稍后会有人送来。”张德语气平板地交代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低了些,“你是聪明人,既入了局,当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祸从口出的道理,想必不用多言。”
苏晏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警告,也是提醒。她连忙道:“多谢张侍卫提点,苏晏明白。”
张德海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竹影深处。
厢房里只剩下苏晏一人。
她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浑身脱力般缓缓滑坐到地上。
巨大的恐惧、后怕、以及一种被强行推上贼船的茫然和无措,此刻席卷而来。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身体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她不想死,所以她选择了最危险的一条路。
那个三皇子李琮,太可怕了。
他几句话就粉碎了她所有的侥幸,将她逼到了绝境,还必须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还有静妃……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一个主位娘娘,怎么会记得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这背后,是单纯的记性好,还是另有深意?
苏晏只觉得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将自己罩住,而她连织网的人究竟想做什么都看不清楚。
“考公讲师……苏晏啊苏晏,”她抬起头,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这下可真是在‘体制内’玩起高端局了。以前的申论真题,可没教过怎么在掉脑袋的边缘写策论啊。”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恐惧没有用,后悔更没有用。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好自己脑子里那些知识,写出那份足以保住性命、甚至可能换取立足之地的“考成法条陈”。
这不仅是为了向李琮证明价值,更是为了她自己能在这个吃人的地方,多一点活下去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