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无声的战场
星舰“深渊铁骑”的主生活区D7舱室，是一间标准的单人军官宿舍。十二平方米的空间里，一张固定在墙面的折叠床、一个嵌入式衣柜、一套桌椅，以及墙角的微型清洁单元，构成了全部。
林溯将生态箱放在唯一的桌面上，银色藤蔓在人工光照下泛着冷调的光泽。他没有任何行李——迦南方面认为这符合一个“被送出联姻的废物”该有的寒酸，而他自己则根本不需要。
舱门在身后闭合，将外界所有的信息素威压与窥探视线隔绝。林溯脸上的怯懦与窘迫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平静。他走到墙边，手指沿着金属墙壁的接缝处缓缓滑过。
【环境扫描启动。】 【检测到标准军用监测系统：声波采集（休眠状态）、热能感应（低灵敏度模式）。】 【未检测到高维文明监视技术。】
视网膜上流淌过幽蓝的数据。林溯在床边坐下，闭上眼睛，意识沉入更深的层面。
在他的感知中，整艘“深渊铁铡”不再是钢铁巨兽，而是一个由无数信号流构成的复杂网络。引擎的嗡鸣是低沉稳定的脉搏，各处人员的移动是闪烁的光点，通讯频道的加密数据如繁星流转。而在这片星图的中心，一个格外明亮、充满压迫感的光源几乎要灼伤感知——那是陆凛。他的生物信号强得惊人，如同一个行走的小型恒星，信息素场即便在刻意收敛时，也持续不断地向外辐射着领地标记。
林溯避开了那个光源，将注意力投向舰体结构、人员轮班表、日常补给路线。这些信息如同拼图碎片，在他绝对理性的思维中自动归类、分析、整合。
观察日志·第1日：样本‘陆凛’行为模式初步验证。其排斥非必要接触的倾向超过预估基线37%。隔离策略生效，短期内直接接触可能性低于15%。建议：需创造非主动的‘被迫接触’情境，或利用其潜在的责任感触发器。
就在这时，舱门处的通讯面板亮起，传来毫无感情波动的电子音：“林溯少尉，晚餐配送。请于三十秒内取用。”
林溯睁开眼，眼底的数据流消散。他脸上重新浮现那种恰到好处的、带着点不知所措的温顺，快步走到门边。舱门滑开一道仅容餐盒通过的缝隙，一只机械臂将标准的军用营养膏套餐递了进来。
“谢……谢谢。”他小声说，接过餐盒。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机械臂收回和气流闭合的声音。
林溯看着手中灰扑扑的膏体，分析着它的营养成分表——高效，但毫无愉悦可言，符合该文明军事优先的价值观。他坐下来，用配发的勺子一口一口安静地吃完，动作规整，没有浪费一粒。
晚餐后是漫长的、无人打扰的时间。星舰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行，而他这个突如其来的“附属品”，似乎已被彻底遗忘。林溯没有开灯，就坐在桌前的黑暗里，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生态箱中藤蔓的叶片。植物在他指尖传来微弱但稳定的生物电信号，一种与这钢铁世界格格不入的、纯粹的生命力。
突然，整艘星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伴随着几乎察觉不到的、引擎功率改变的嗡鸣。
林溯眼神一凝。
【检测到非标准航向修正。加速度矢量变化0.003%，指向γ-7小行星带边缘。】 【综合公开通讯频道碎片信息分析：67%概率为遭遇小型陨石群；33%概率为执行非公开巡逻任务。】
几乎在同一时刻，刺耳的、等级较低的“二级战备”警报声响彻全舰！红色的旋转灯光透过舱门缝隙投射进来，将狭小的房间染上血色。
走廊外瞬间响起密集而有序的脚步声、金属碰撞声、以及简洁冷酷的命令短句。那种训练有素的肃杀感，即使隔着舱门也扑面而来。
林溯猛地站起身，脸上迅速堆叠起符合“柔弱Beta”该有的惊慌。他扑到门边，试图打开舱门，但面板显示为红色锁定状态——“战备期间，非战斗人员禁出”。
“有人吗？发生什么事了？”他提高声音，让声线里带上足够的颤抖和恐惧，手掌“慌乱”地拍打着金属门板。
门外急速跑过的士兵没有停留，只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吼过来：“待在屋里！不想死就别出来！”
林溯背靠着门滑坐下来，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害怕得瑟瑟发抖。然而，在阴影笼罩之下，他的眼睛冷静地睁着，视网膜上数据如瀑。
【全舰战斗系统激活率提升至40%。】 【样本‘陆凛’生物信号强度激增180%，位置移动至C区主指挥桥。】 【检测到未知能量信号特征，来源：舰体正前方，距离12.7光秒。匹配数据库……匹配失败。非已知虫族、非星际海盗常用频段。】
有意思。林溯想。这才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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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桥内，气氛凝如实质的冰。
陆凛站在指挥台前，黑色的制服笔挺，肩章冰冷。他面前巨大的主屏幕上，是一片看似空旷的星域。但频谱分析仪上，一个微弱但持续、带着奇异谐振的能量信号，正如同幽灵般闪烁。
“不是陨石。”陆凛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仪器运行的声响，“能量特征？”
“无法识别，将军。”传感器官语速很快，“波动模式不符合任何已知文明或宇宙现象。强度很低，但……在持续增强。”
“防御阵列提升至三级，所有武器系统待命，保持静默航行。”陆凛的命令简洁如刀锋，“派出两架‘幽灵’侦察机，前出五光秒，光学、热源、量子雷达全频段扫描。”
“是！”
命令被迅速执行。偌大的指挥桥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轻微滴答声和军官们压抑的呼吸声。每个人都清楚，在这片新占领的、局势未稳的星域，任何未知都可能是致命的。
陆凛的目光锁定在那个闪烁的信号源上，金褐色的瞳孔深处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评估与计算。他的信息素在高压下不可避免地外溢，雪松的冷冽中混合着硝烟般的锐利，让指挥桥内的Alpha军官们本能地绷紧了神经。
五分钟。侦察机传回的画面一片空白，那片星域空无一物，但那个诡异的信号依然存在，甚至……更清晰了一点。
“像是某种……信标。”副官陈烬低声说。
“或者是诱饵。”陆凛接口。他忽然问，“生活区情况？”
陈烬愣了一下，迅速调出监控：“所有非战斗人员已按指令隔离。D7舱室……”他看了一眼那个抱着膝盖蜷缩在门后、似乎还在发抖的单薄身影，“生命体征正常，情绪表现……恐惧。”
陆凛的视线甚至没有在那个小画面上停留半秒。“保持监控。”他的注意力完全回到了主屏幕上，“信号源有编码规律吗？”
“正在分析……有！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二进制脉冲变体，重复间隔1.3秒。”
“破译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信号如同宇宙的心跳，固执地敲打着战舰的感知器官。紧张感在无声中蔓延。
“将军！”通讯官突然抬头，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破译出一组重复信息……是、是帝国初代探险队使用的古老求救代码！内容只有两个字——‘勿近’。”
勿近？
指挥桥内一片死寂。一个无法识别来源的信号，用着帝国几百年前的旧代码，发出“勿近”的警告？
陆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事出反常必有妖。
“扫描信号源周边空间结构。”他改变了命令，“重点检测重力异常、空间褶皱或微型虫洞迹象。”
更精密的扫描启动。一分钟后，结果让人脊背发凉——信号源所在坐标，存在极细微的空间曲率异常，其模式与教科书上记录的、自然形成的空间陷阱特征有91%的吻合度。
那不是陨石，不是敌人，也不是信标。
那是一个宇宙本身布下的、近乎完美的死亡陷阱。任何物体，如果按照常规逻辑靠近探查，都会被扭曲的空间悄无声息地撕裂或抛向未知的维度。那个“勿近”的警告，竟然是真的。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几个年轻军官的后背。如果刚才贸然靠近，或者直接开火引发空间扰动……
“撤销战备，转为三级警戒。记录坐标，标记为‘γ-7异常区’，上传至帝国星际航道总局。”陆凛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航线修正，绕行该区域0.5光年。”
“是！”
红色的警报灯光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正常的照明。紧绷如弦的气氛稍稍松弛，但那种与未知擦肩而过的寒意，却留在了每个人心里。
陆凛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已被标记为危险的坐标，转身离开指挥桥。他的步伐稳定依旧，但信息素中那缕硝烟味，久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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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恢复平静，舱门锁定的红光熄灭，已经是标准时两个小时之后。
林溯“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直到确认外面只剩下日常巡逻的规律脚步声，才慢慢地、似乎腿软地扶着墙站起来。他走到角落，接了一杯水，小口小口地喝着，苍白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两个小时里，他不仅“听”完了整艘星舰几乎所有的加密通讯，分析了那个空间陷阱的数学模型，还顺手将一份关于该陷阱结构更详尽的分析报告（匿名且无法追溯），丢进了帝国星际科研院的公开待审核数据库队列里。
他放下杯子，走到生态箱边。银色藤蔓似乎因为刚才舰体的轻微震动而有些萎靡。林溯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一片耷拉下来的叶子。
就在他的指尖接触叶片的瞬间，一点微弱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银色光粒，从叶片边缘析出，悄然渗入他的皮肤。
【接收到微量‘灵银藤’应激信息素。】 【分析：成分类似温和镇定剂与神经反馈增强剂。】 【推论：该植物具有初级感知环境压力并反馈于接触者的能力。本土文明未记载此属性。】
林溯收回手。看来，他随手选的这株“小爱好”，也并不简单。迦南星的植物图书馆，或许藏着比档案里更多的秘密。
就在这时，舱门处的通讯面板再次亮起。但这次，显示的并非配送机器人的代码，而是一个简洁的权限标识——那是直达指挥桥的加密线路。
林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这么快？
他迅速调整呼吸，让脸上重新布满不安，走到面板前，犹豫了一下，才轻轻点开接通。
“是我。”陆凛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透过通讯器特有的电流滤音，显得更加冰冷、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也并非询问。
“……将、将军？”林溯的声音很小，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和后怕。
通讯那头沉默了两秒。这沉默仿佛有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刚才的事，”陆凛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不需要担心。类似情况在这艘舰上属于常态。”
这甚至算不上安慰，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告知。
“我……我明白了。”林溯的声音依然轻颤，但努力挤出一丝顺从，“谢、谢谢将军告知。”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陆凛似乎并没有立刻结束通讯的意思，但也没有说话。林溯能“听”到通讯那头极其轻微的呼吸声，以及背景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对方的信息素透过通讯器当然无法传递，但林溯能想象出，那个男人此刻定然还是那副冷漠而充满掌控力的姿态。
“你的植物，”陆凛突然开口，话题跳转得毫无征兆，“需要特殊光照或养分么。”
一个问题。一个完全出乎林溯根据其行为模式预估的问题。它超出了“必要告知”的范围，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探究的意味。
林溯的瞳孔在无人看见处微微收缩。样本出现了计划外的行为变量。
他低下头，看着生态箱里那株安静的银色藤蔓，用依旧温软、带着点受宠若惊的语调回答：“不、不用的。它很普通，只需要基础光照和每周一次清水就可以了。谢、谢谢将军关心。”
“……嗯。”通讯那头传来一个短促的单音节。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别的什么。
“早点休息。”最终，陆凛说了这四个字，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切断了通讯。
面板光芒熄灭，恢复成冰冷的金属原色。
林溯站在熄灭的面板前，许久未动。脸上的惊慌与怯懦早已消失不见。他微微偏头，仿佛在回味刚才那短暂却信息量巨大的对话。
观察日志更新：样本‘陆凛’在非必要情况下，进行了首次主动接触（通讯）。接触内容涉及无关紧要的私人领域（植物）。行为分析：此行为与其建立的‘高度排斥非必要接触’模型存在偏差。可能原因：1. 潜在责任感的轻微触发；2. 对‘所有物’状态的本能确认；3. 对观察对象产生了低于阈值的好奇。新策略生成：维持并强化‘无害依赖性’表象，同时可于安全边际内，展露极微量的、与‘植物亲和’相关的**型特质，以测试并放大样本的‘探究’倾向。
他走回桌边，手指再次拂过灵银藤的叶片。这一次，藤蔓似乎感应到什么，柔韧的茎秆轻轻缠绕了一下他的指尖，随即松开。
窗外，是永恒寂静的浩瀚星海。
而在这钢铁巨舰的深处，一场比星空更加深邃的观察，正悄然进入第二阶段。
猎物，似乎开始无意识地，瞥向了他以为的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