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要害羞
明疏影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襟袖萧索的素衣女子,就是昨儿个冬苓提到的沐仪姑娘。
微寒的东风中,她看着女子举起了侍卫递来的一把剑。
冰冷的利刃对这个年轻的女子来说似乎太过沉重,饶是她以双手举剑,整个剑身仍是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片刻,她将剑尖对准了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而后者早已仰起脸来与她四目相接,好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
“沐仪……沐仪!你要杀我吗?你要杀了我吗?!”
听着男子难以置信的口吻,明疏影忽然就认出了他。
世子。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始终巍然不动的定安侯。
他是要那沐仪亲手杀了镇远侯家的世子吗?可是,为什么?即便是要处刑乱臣贼子,不也该是男人们的事情吗?缘何会牵扯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明疏影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沐仪抖着抖着已经把剑给抖到了地上。只听“哐当”一声响,脸色发白的女子倏地跌跪在地,接着冷不防就回过身来,朝着定安候俯身痛哭。
“侯爷!侯爷!民女做不到啊!”
面对妙龄美人的苦苦哀求,年不到三十的男子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神色地淡淡回道:“沐姑娘这一句‘民女’,可真是折煞了你沐家。沐大人祖上世代忠良,到了沐大人这一代……”
他顿了顿,依旧面无涟漪地注视着梨花带雨的女子,说:“沐姑娘应该还记得沐大人的嘱咐吧?你沐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可都在等着沐姑娘当众一表忠心。”
话音刚落,泪流满面的女子忽就停止了哭泣。像是被什么咒术定住了身子一般,沐仪突然僵在了那里,随后慢慢地仰起脑袋,望向了始终无甚表情的定安侯。
她知道,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今日,不是她亲手杀了她的心上人,便是她举家老小为他二人陪葬。
沐仪颓然撑起了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弯腰重新拾起了利剑。身着囚衣的世子痛心疾首地目视其流着眼泪步步靠近,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他那么爱她,为了她,险些就要忤逆父亲的命令,到头来,她居然要用他的性命来换她全家平安、一生荣华!
世子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可那冰冷的利刃到底是刺进了他的血肉之躯。
鲜血染湿衣襟,以剑伤人的女子冷不丁松开了剑柄,捂着脑袋嘶声尖叫起来。
染血的宝剑颓然坠地,胸口溢血的男子睁圆了眼,瞪视着濒临崩溃的女子,终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血腥的一幕映入眼帘,明疏影心头揪紧,身边的一个公主则已经两眼一翻,晕倒在了侍女的怀里。明疏影循着那侍女的惊呼声侧首看去,别说是昏倒的那一个了,就是之前用鼻孔看人的另一位,此刻也是面无血色。相比之下,倒是那年幼无知的女娃娃比较好运,因为有身后的宫女及时替她挡住了视野,所以她依然在那儿傻傻地咬着手指头。
明疏影眸光一转,不由自主地注目于造成这一切的定安侯,却见他依旧泰然自若的,好似压根就无人血溅当场。她又望向那失声叫嚷的女子和那倒地不起的男子,心悸之余,难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这个时候,定安侯已若无其事地瞥了两个护卫一眼,示意他们将掩面而泣的沐仪带了下去,接着,他才不紧不慢地令视线扫向姿态各异的公主们。
“让诸位公主受惊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着恭敬的话,眼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不过臣以为,皇上为乱臣贼子所害,诸位公主身为皇女,还是理当亲眼看着这些逆贼伏诛,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语毕,他又若有若无地朝着底下人递了个眼色。人高马大的护卫们收到暗示,当即毫不留情地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便砍下了一众囚犯的头颅。
一时间,鲜血四溅,身首异处,公主的贴身侍女们纷纷吓破了胆,忍不住捂着眼、别过脸,口中惊叫出声。连那个先前竭力佯装淡定的高傲公主也终于承受不住,软了腿脚跌坐在地。相较之下,明疏影怕是几人之中最为镇定的那一个了。但纵使如此,她也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定安侯是何居心?!莫不是以欺吓弱质女流为荣?!
僵立不动的明疏影再度凝眸于旁若无人的男子,并未在他眼中发现分毫的自得抑或戏谑之色。
恰逢此时男子眸光一转,冷淡的目光对上她惊惶难掩的视线,却于电光石火间令她茅塞顿开。
不是取乐,而是……恐吓。
他是要恐吓先帝的女儿们,让她们睁大眼珠子看看清楚,如今谁才是这铁壁高墙下的主宰者。
是啊,是啊!她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偌大的广场上,竟然没有一位皇子!他们去哪儿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毋庸置疑,不是被这一手遮天的男子给幽禁了,就是早已葬身在这血雨腥风之中!
脑中倏尔蹦出无数猜想,明疏影惊魂未定地注视着男子淡漠疏离的面容,忽然瞧见他朝着她眯了眯眼。
她赶忙把脑袋埋低。
装傻……装傻!她一时心惊,竟忘了继续扮作痴儿!
差点儿就要惊慌失措之际,明疏影却听到男子淡声开口吩咐,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寝宫。早已站不稳脚跟的女子们闻言如蒙大赦,白着脸、软着身,就被人各自架了回去。
定安侯目送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叫人搀扶的倩影,凤眸不着痕迹地敛了敛。
两刻钟后,明疏影回到自个儿的寝宫,恰见楚聂四处寻她。眼看自家主子安然无恙地归来,楚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自是快步迎了上去。是以,他很快就发现了女子面上的异色。一问才知,在他出去为冬苓寻找太医的时候,公主居然经历了那样一场惊魂的变故。
“公主……”楚聂忧心忡忡地端量着女子的脸色,却见她倏尔回过神来,冲着他莞尔一笑。
明疏影强笑着摇了摇头,用口型道出“无事”二字。
楚聂有些意外,没料想自家主子非但变聪慧了,连性子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只是不知,这对于公主而言,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么想着,他看见女子又招手唤他进屋一叙。他知道主子是有事要向他询问,是以只得毕恭毕敬地跟了进去。
我的兄弟呢?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在案几上看到了用茶水写下的文字。
楚聂皱着眉头抬眼去看。
“回公主的话,几位皇子已经在叛乱中……不幸薨逝了。”
明疏影闻讯,心下一沉:还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她定了定神,又抬手写道:谁做的?
“镇远侯。”
楚聂直言说罢,就见女子速速写下了两个字:详情。
他不免又愣了愣——面对一夜之间变得才思敏捷又有条不紊的女子,他真是感到很不适应。
话虽如此,身为臣子的男人还是简洁明了地呈禀了事情的经过。
诚如明疏影所推测的那般,先帝膝下仅存的四名皇子皆是在这场宫变中身故。镇远侯为了永绝后患,想方设法除去了皇帝所有的儿子,只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公主,预备挑一个最好掌控的,给他家世子当媳妇。值得推敲的是,他杀死皇子的计划进行得分外顺利,简直没有耗费他多少气力,就一个接一个地结果了他想除掉的人。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定安侯的兵马却半路杀出,打着平定叛乱、讨伐逆贼的旗号,仅用了短短三天的时日,就将镇远侯父子相继拿下,并迅速镇压了这股反叛势力。
果然不对劲。
明疏影听着听着,这一感受愈发强烈。
且不谈几个皇子怎就如此轻易地被人取了性命,单看那定安侯雷厉风行却仍救驾来迟的结果,就知晓其中必有猫腻。
是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皇家枝叶凋零了,再一举擒获叛贼,难道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如此一思,那定安侯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就是……
一颗心怦怦直跳着,明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一双手,突然又目露精光,将食指伸进了茶水里。
还有几位公主?
“回公主的话,除却您,宫中只剩五公主、十公主及十四公主了。”
明疏影话未听完,就情不自禁地怔住了。
十四公主?!不对啊?!她明明记得,十二公主才刚出生没几个月啊?怎么十四公主已经有四、五岁这么大了?
遽然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明疏影想着想着就变了脸色。
她双目圆睁地盯着楚聂看了好半天,才微抖着右手,在案几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而今,是何年何月?
☆、第82章 我需要你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偏偏它还是从一个傻子公主的嘴里说出来,又被直截了当地砸向了万人之上的定安侯——众人一致认为,如果此刻他们正在喝茶的话,大概会喷个盆满锅满。
于是,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吞下一口唾沫,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偷偷地观察着君宁天的反应。
他们看到这位阎王爷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对上了女子忽闪忽闪的桃花眼。
他又面无表情地把脸转了回去。
好吧,倒是有容人之量,还是说,这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傻子?
明疏影咧着小嘴傻乎乎地笑着,心里却是对那面沉如水的男子品评了一番。然后,她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没再追上去纠缠不清。
装傻也得有个限度,点到为止,过犹不及。
抱着类似于这样的想法,明疏影一面傻笑一面被人送回了寝宫。当然,临走前,她毫无悬念地被五公主狠瞪了一眼,总觉着这事情怕是没完。
果不其然,没两天的工夫,五公主就又找上门来了。不过,这一回她采取了“迂回之术”,竟让人把冬苓绑了起来,当着明疏影的面出言威胁,大意是“你若不主动向定安侯请辞,本宫便划花了这奴才的脸”。
为了让这一切得以顺利进行,她还特地调动了一队宫廷侍卫,用以钳制楚聂。
明疏影觉得,自己好像被“逼宫”了。
眼瞅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冬苓脸上刮来刮去,明疏影只得连连点头,先护住侍女的平安再说。
仗势欺人的五公主很满意“傻子妹妹”惊惶失措的反应,却不料她前脚刚走,对方后脚就坐到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喝茶去了。
“公主,您真的要去见定安侯吗?”得救的冬苓虽不至于惊魂难定,却也多少心有余悸,她愁眉紧锁地瞧着一面品茗一面沉思的主子,忧心忡忡地询问。
“去啊?”明疏影抬眼与她四目相接,放下手中茶盏,好整以暇地作答,“不去的话,指不定明天,她就要去找楚聂的麻烦了。”
冬苓有些抱歉。她跟楚聂本该是侍奉、照料主子的,却没想有朝一日竟成了别人要挟主子的筹码。
见少女愁容满面,好似就要难过得掉眼泪,明疏影随即温婉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傻丫头,以前我神志不清,旁人都欺我、辱我,唯有你和楚聂不离不弃,我感激你们还来不及。如今五姐姐拿你们的安危胁迫我,说到底,也是我牵连了你们才对,怎就变成你们有愧于我了?”
冬苓红着眼眶听罢这发自肺腑的一番话,忍不住泪眼朦胧。
诚然,人人都道她的主子是个傻子,但是只有她和楚侍卫知道,主子的这颗心最是干净。主子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自称“本宫”,也从来不会对他们颐指气使,倒不是因为主子天生痴傻教不会,而是主子心知他们待她好,是以,才愿还以一颗赤诚之心。要是换做旁的阿猫阿狗,主子才不会真心相待呢!
想到女子虽是呆傻却也会在外人跟前使些“小聪明”,冬苓就禁不住咧嘴失笑。
不过,如今主子因祸得福,得了清明,可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呢!
见少女“破涕为笑”,明疏影才放心地松开了她的手。
翌日,她独自一人提了盒好不容易得来的小食,去了御书房的偏殿。
明疏影让冬苓打听过了,自从镇远侯父子伏诛以来,定安候君宁天一直都在这偏殿内处理国事,俨然是副真天子的做派。不过,约莫是考虑到朝中的悠悠之口,他还是给皇室和自己都留了一份体面,只在御书房的偏室内做事,并未直接坐到历代皇帝坐的那个位置上去。
明疏影偷偷摸摸地潜了过去——她现在是个傻子,当然不能跟普通人一样昂首挺胸地走路。
只是,这“装傻充愣”委实是个技术活,她演得有些累了,见四下无人,便直起了腰身又锤了锤肩膀,打算趁着进屋前的机会调整一番,养精蓄锐,以应对紧随其后的一场硬仗。
孰料就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声尖利的呵斥便将她吓得猛一哆嗦。
“什么人?!”
明疏影抚着心口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乃是个守在御书房外的小太监。对方一见是她,当场愣了愣,又露出一脸既嫌弃又同情的表情来。
“九公主殿下,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小太监上下打量着穿戴整齐的明疏影,皱着眉头歪着嘴。从这直言不讳的一句问话来看,他对待来人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明疏影也不计较——对方能好声好气地跟她讲话,没有直接甩甩手把她轰走,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深知原主乃是一个身边只有一侍女一侍卫跟着的鸡肋公主,明疏影很有自知之明地冲对方笑了笑。
“公公,我要见猴爷爷呢!你能让我进去吗?”说着,她却是径自抬脚往里走。
“诶诶诶——”甭管她说的是“侯爷”还是“猴爷爷”,小太监都不能就这么放她进去,是以,他立马伸出胳膊拦下了她。
明疏影拧起细眉撅起嘴,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小太监眉角一抽。
还真别说,这九公主虽然痴傻,可模样却是一等一的好。瞧瞧这桃花眼,这樱桃嘴,这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儿……咳咳,尤其是当她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瞅着你,这要换做是个男人,哪儿能不对这样的小美人动心?
只可惜,别人也许他还说得准,但屋里头那位……他真是不敢说。
所幸对方好歹还顶着个公主的名号,而且又是那位阎王爷钦点的储君,他进去通报一下,也不为过吧?
这样想着,小太监哄了明疏影两句,便转身通传去了。
明疏影心想,自个儿的演技还是过关的,就是不晓得,接下来,在那尊大佛的眼皮底下,她还能不能瞒天过海。
这样思忖着,她被领进了御书房的偏殿。在那里,君宁天正在埋首疾书,即便太监禀明说公主到了,他手中的毛笔也仍是未有停歇。
对于这般轻慢的态度,明疏影早已习以为常。等到太监恭恭敬敬地退下之后,她就不以为意地摆出纯真无邪的笑脸,提着食盒兴冲冲地靠了过去。
“猴爷爷!”
对于女子愚蠢到不着边际的表现,君宁天也早有预料,因此,听闻呼唤的他面无涟漪地抬起头来,也不起身,就径直向来人投去了冰冷的目光。
奈何明疏影对此似有免疫,只暗自心下一沉,就步伐不改地凑了上去。
反正她是傻瓜嘛,看不懂别人的表情也很正常。
因着上述念头,君宁天很快便迎来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猴爷爷,我可想你啦!”
“……”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不要让别人看见哦!”
“……”
“这个很甜的,啊——”
“……”
眼见一个蠢头蠢脑的女人自说自话地将一只食盒摆到他的案几上,又手脚麻利地从里头取出一碟白糖糕,甚至还亲手拿起一块放到他的嘴边,君宁天觉得,他的某条底线已经遭到了挑战。
有生以来,他着实未曾见过如此……蠢笨且毫无自觉的女子。
但与此同时,他也难免略觉奇怪:她怎就如此巧合地,端了白糖糕过来?
是的,他君宁天看不上那些精致可口的山珍海味,却对这道相貌平平的小点心情有独钟,这是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这个蠢丫头不可能晓得。
所以,他认定这只是一个巧合。
“公主来见臣,所为何事?”许是见到了那白白嫩嫩的吃食故而心情不错,君宁天没有翻脸,甚至都没有抬手挡掉那伸到唇边的点心,只面不改色地斜睨着女子的眉眼,冷冰冰地问她。
明疏影看他并无动怒的倾向,心底顿时笃定了几分,这就皱起眉头,放下了手里的白糖糕,低头可怜巴巴地说:“猴爷爷,我能不当皇帝吗?”
此言一出,君宁天自是多张了个心眼:“为何?”
明疏影皱着小脸儿嘀咕:“五姐姐想当啊,我不想跟她抢。”
君宁天不动声色地接话:“九公主比五公主更适合当皇帝。”
明疏影闻言抬头,期期艾艾道:“可是……”
她刚要吐出第三个字,就被男子一个冷冷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这是要仗着她是个傻子,连骗带吓哪……
如此腹诽着,明疏影旋即话锋一转,服软道:“那……那猴爷爷,你能帮我去跟五姐姐说说吗?”
“为什么是我?”
大概是没了耐心陪她继续玩扮演君臣的游戏,君宁天自顾自地拿起一本奏折,随口以“我”字接了话。
“因为你最大啊?”
她倒是知道现下是谁掌权?
心道是不是女子身边的什么人给她灌输了什么念想,君宁天掀起眼皮子,瞥了瞥她一本正经的脸,却在下一刻听到了一句令他手头一顿的补充。
“你是猴爷爷嘛……这宫里没有其他的‘爷爷’了啊?”
敢情这才是她眼中的“最大”。
君宁天冷着脸报以沉默。
尽管跟一个傻子较真是一件很掉价的事,但这一瞬间,他还是觉得有些不能忍。
看来,他需要好好地让这个蠢货认清自个儿的处境,叫她从今往后再也不敢在他眼前犯蠢。
☆、第83章 露出马脚
自作孽,不可活,五公主不日便有了一位驸马。【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
对于这位女祖宗终于被送出宫去的结局,宫中的大多数相干人等都是喜闻乐见的。毕竟,这位公主殿下心高气傲又与人不善,宫里没了这样一位主子,于他们这些奴才而言,自然是件好事。
大家觉得,原来,成天冷着张脸的摄政王也是会做善事的。
不过,这件对于后宫来说皆大欢喜的事情,落到前朝众臣的眼里,却是成了另一番光景。
这老大难的五公主都嫁出去了,他们是不是可以趁机再提一提皇上的婚事了?
蠢蠢欲动的大臣们终究是按捺不住,于次日早朝时分提及了半个月前的旧事。
摄政王君宁天面色如常地听罢,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不慌不忙地眸光一转,看向了专心在龙椅上玩手指的女子。
“皇上,想嫁人吗?”
明疏影循声抬起脑袋,看着他的脸,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众臣无语。
摄政王您这做得也太明显了吧?铁定是老早以前就吩咐好了,让皇上当众拒绝国婚的吧?!
个别心系皇室的老臣不服气了。他们无视了摄政王森冷的俊脸,直接拱手向皇帝发起谏言。
“皇上!您贵为天子,自当为皇室开枝散叶,岂有不成婚生子之理?”
你们跟一个傻子说这些,也没用啊……更何况,人家摄政王还在这儿呢,你们就不怕得罪了他?
明疏影故作无知地听着几个老臣慷慨陈词,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时不时地看君宁天几眼。见他一脸老僧入定般的神情,她就知道,那些神神叨叨的大臣约莫是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只是,她这个皇帝的婚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实际上,明疏影有些不明白,君宁天完全可以将他的哪个心腹安插在她的身边,如此一来,既堵住了群臣的悠悠之口,又可以照旧大权在握,为什么非要选择一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呢?
她想不透的这一点,也让一些大臣百思不得其解。过了一阵子,宫里宫外甚至传出了诡异的谣言,说摄政王之所以至今未娶,乃是因为他的口味特别与众不同。比如,他喜欢那种肤白貌美、前|凸|后|翘……却痴痴傻傻的姑娘。
乍一听这等传言,正在喝茶的明疏影险些一口喷了出来。
这说的可不就是她吗?!不对不对,这种事情是谁胡诌出来的呀?!怎么想都是天方夜谭吧?!
“皇上,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在背后编排摄政王……”将此讯告知与自家主子,冬苓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神情尴尬地嘀咕着,“也不怕摄政王万一大发雷霆,把他们给……”
君宁天大发雷霆?倒是没见过呢。他这个人呢,还是比较擅长用周身的寒气把人冻成渣滓。
这样想着,明疏影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劲。
她扭过头去看着冬苓,光是笑,也不说话。
少女不一会儿就察觉到自家主子的注目,对女子对视了片刻后,她如梦初醒地张开了嘴,退到一边跪了下来。
“奴婢失言。”
她的动作太迅速了,明疏影连阻拦都来不及,只好起身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说的是事实,况且,你能像这样有感而发,恰恰证明了朕伪装得很好,连你都觉得,朕就是个毫无实权的傻子皇帝。”
诚然,一个皇帝的贴身侍女,听到自家主子跟摄政王被人嚼了舌根,头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尔等宵小,竟敢藐视皇权?”,而是“当心摄政王发起火来,一刀把你们给‘咔嚓’了!”,由此可见,她这身为国君的主子是多么的软弱无能。
“奴婢失言,请皇上责罚。”冬苓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自然而然地把那番话给说了出来,乃是因为她仍然觉得,自家主子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九公主,可是,毕竟实情已非如此,她不小心冒犯了天颜,即便只是无心之失,也该当领罚。
明疏影自然不会当真罚她,抿着唇思忖了一小会儿,就“罚”她到屋外陪着楚聂晒太阳。
冬苓被她一面声称是“罚”却一面冲自己暧昧微笑的做法惹得脸红心跳,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埋低脑袋,迈着小碎步“受罚”去了。
婢女走后,明疏影便悄悄走到窗前,伸手将窗户微微推开了一条缝,就着它往外瞧。
她看到冬苓在楚聂一头雾水的注目下站到了他的身侧,低着头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楚聂一边打量着她,一边同她搭了话,内容大抵是问她怎么出来了,站在他的身边。
没多久,明疏影就瞧见楚聂扭头往她这儿望了过来,想来是不解于素来亲和的主子怎么会叫冬苓罚站。
明疏影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离了助她偷看的窗户。
这楚聂,什么都好,就是在某些事情上太过木讷——连她都看得出冬苓待他不一般,他怎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
真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明疏影觉得,要是有一天,她能帮着这二人的成好事,就好了。可是,瞧瞧眼下自个儿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情况,她又觉着,这一天似乎有些遥远。
罢,有当红娘的心却没那个命,她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是思量的女子无法未卜先知,事实上,她还是挺有牵线搭桥的潜质的。这不,才过了没两天,自她登基以来就从未主动与她见面的十公主突然就找上门来,把正在刺绣的她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身子的原主是个傻子,可从来拿不惯针线的。她这一本正经绣花的模样若是被旁人瞧了去,还不得捅出大娄子了?
得亏她现在好歹是个皇帝,十公主意欲求见,也是要经人通报的,所以,她才得以急急忙忙将绣到一半的帕子藏起来,定了心神,装出一副痴傻的样子。
“十公主?十妹妹?让她进来,让她进来。”
虽然只在登基前有过一面之缘,但她对这个十公主也没什么坏印象——考虑到对方特地来见应该是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她自然愿意听一听对方的说法。
就这样,十公主很快在侍女的陪同下进了屋,简单行了礼后,明疏影便笑嘻嘻地让她坐下,问她找自己有何贵干。
与之年岁相仿的女子看了看四周伺候着的宫女,明疏影会意,却又不好开口,只得由懂眼色的冬苓代为下令,将其余人等全部屏退了。
“十妹妹,到底有什么事呀?”明疏影有些好奇,是什么秘密,竟然让这个同自己并不稔熟的妹妹亲自上门求见,还搞得如此神秘兮兮。
“皇上,你……”十公主见闲杂人等皆已不在,总算是注视着一国之君的眼睛,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你觉得……摄政王这个人怎么样?”
话音落下,明疏影暗自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冷不丁找她谈论君宁天的为人。
“摄政王?摄政王挺好的呀?他每天都让御膳房做很多好吃的给朕吃呢!”心里虽是纳罕着,面上却是未尝流露半分,女子眉开眼笑地说着,好似自己只是一个以食为天的傻丫头。
“……”十公主见她笑得比珍珠还真,便知晓她是当真认为君宁天人还不错,“臣妹是指……如果把摄政王视为婚配的对象,皇上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明疏影是当真怔住了。
什么情况?这位十公主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想撮合她跟君宁天吧?
刹那间感到无比凌乱,明疏影也只得故作天真地反问:“婚配?十妹妹是说嫁给他,帮他生孩子吗?”
大约是她说得太过直白,十公主听罢微微红了脸,避开她的视线,尴尬地点了点头。
“那朕不要,生孩子可疼可疼呢。”装傻充愣的话刚说完,她就皱巴着小脸,回头注目于身后的冬苓,“你说是不是啊,冬苓?”
冬苓是个机灵的,朝着女子略作颔首,就忙不迭接过她递来的眼神,干笑着对十公主说:“公主,请恕奴婢斗胆,您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传言,以为……以为摄政王对皇上存着什么念想吧?”
是的,主子没法问出口的话,她得替主子问了。这样的责任,自打主子决定继续装成痴儿的那一天起,她就主动担待起来了。
于是,主仆二人目睹少女腾地涨红了脸。
“不是的!皇上!臣妹并无此意的!”然下一刻,十公主就迫不及待地摇头摆手、矢口否认,“臣妹……臣妹想说的,其实……其实是……”
明疏影和冬苓都闹不明白了,对方的言语间分明透着探口风的意味,怎么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十妹妹到底想说什么呀?”
明疏影更是迷惑不解地发问,目视少女在她的追问下愈发羞赧。
“是……是臣妹,有一心上人……不知摄政王……会否成全?”
☆、第84章 搞好关系
倘若自己还像个正常人一般活着的话,今年,她已然二十有四了。可偏生她“死去”了整整七轮春秋,待到重返人间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重回十七岁的女子只觉此番遭遇荒诞不经,奈何事实摆在眼前,她也只能信之从之。
是以,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在那猛虎的利爪下保住性命。
如是思量着,明疏影很快就迎来了预料之中的“变故”。三日后的辰时,定安侯将那日召集的四位公主又“请”到了御书房内。此人虽是未有坐到那位于正中的椅子上,却也跟那把椅子的主人差不了多少。因此,当他如同东宫三师一般,径自考问治国之道时,明疏影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实际上,她心里更多的感受,是好笑。
这个男子,分明是打着甄选储君的旗号来挑选傀儡,却一本正经得跟真的似的,连她这个出了名的傻瓜都喊来了,所以,她自然要给足面子,在他问到她的时候……
“嘿嘿……”
明疏影仰着白嫩嫩的脸蛋儿,咧开嘴冲着面目冷峻的男子傻笑。
实际上,她长这么大,装过可怜,扮过无知,就是没演过痴呆,是以,她也不晓得自己这一笑是不是够蠢,只暗暗琢磨着,就这副天真痴傻的模样,应当是入不了他定安侯的眼的。
果不其然,面无表情的男子只盯着她瞧了片刻,就眸光一转,不再看她这不堪入目的蠢样。
明疏影暗暗地松了口气:这种时候,还是莫要表现得太过聪慧为好,以免树大招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正这么想着,她就听到一位公主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说道:“本宫以为,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
明疏影差点眉角一跳:她才刚思忖着要锋芒尽敛,就有人急不可待地去做那出头之鸟了。
话说回来,那不是公主您“以为”,而是古籍中记载的治国之道吧?如此说来,她的这位“姐姐”还特地事先温习了功课,上着杆子要把细嫩的脖子伸出去,给那老虎啃咬!
抬头看了看那云鬓花颜、侃侃而谈的五公主,明疏影心里真替她捏了把汗。孰料对方说完了一通长篇大论还嫌不够,竟踌躇满志地瞥了几个妹妹一眼,似乎是在向其余三人炫耀自个儿的才学。
明疏影把脑袋埋低,当做没看见。
鉴于五公主一张嘴便高谈阔论、力压群芳,现场几乎没了其他公主开口的份。十公主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就紧张得直冒冷汗,十四公主一如既往地含着手指、看着美男,明疏影则顶着副九公主的皮囊,兀自装傻充愣。
就在屋子里鸦雀无声——仿佛大家伙儿都在等着“考官”发话的时候,自认为拔得头筹的女子却按捺不住出了声:“侯爷。”
她娇声唤罢,居然噙着姣好的笑意,举步靠向了那浑身冒着寒气儿的男人。
“不知侯爷觉得,本宫所述如何?”
约莫是这五公主的口吻太过娇柔,明疏影猛打一个激灵的同时,竟鬼使神差地抬眼去看。
电光石火间,她发现,定安侯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寡淡如水,倒是她那五姐姐忽闪忽闪的眸子里,竟是透着隐约的爱慕与期待。
明疏影登时了然,却不得不在下一刻为之喟叹。
喜欢上这样一个城府极深又心狠手辣的男子,注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吧?
果不其然,她看到定安侯以冰冷的目光逼退了楚楚动人的女子,而后什么也不多说,就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了各自的寝宫。
又过了两天,身子康复些许的冬苓突然从屋外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尚衣监奉定安侯之命派了人来,要替九公主量体裁衣。
这无缘无故的,定安侯当然不会来关心后宫女眷的吃穿用度——他要给九公主做的,乃是那如假包换的龙袍!
明疏影顿觉一股冷气憋在胸口,险些叫她缓不过劲儿来。
怎么回事?!她那天明明装得挺像的呀?!缘何一转眼,竟挑了她做那龙椅上的人偶?!他就不怕她成为历史上头一个在龙椅上流口水、咬手指的皇帝,丢尽大丽国的脸面!?
话虽如此,她现下仍然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公主”,因此,别人来给她度量高矮胖瘦,她自然是得竭尽全力地……不配合。
于是,空荡荡的公主寝殿里,上演了一场久违的闹剧:公主怕痒,不让近身——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定安侯的耳朵里。
二十有七的定安侯正坐在御书房的偏殿里,忙着拟定新六部尚书的名单,乍一听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姓“君”名“宁天”的定安侯大人却是连眼皮子都不掀一下。
报信的人见这尊大佛冷着脸奋笔疾书,心下禁不住就替那痴儿抹了一把汗。他实在拿捏不准对方这是何意,只得偷偷瞄了瞄在君宁天身边侍奉的小太监。
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垮了脸:他也是被临时拉来伺候这位祖宗的,摸不透侯爷大人的心思啊!
就在两人皆是越发忐忑之际,定安侯君宁天总算是为他们指引了方向:“听说九公主身边有个得力的宫女,九公主很是依赖于她。”
话音落下,两个太监俱是一愣,接着便同时恍然大悟。
这是要拿个宫女的小命去要挟傻子公主啊!
不是哄,不是骗,也不是普通的吓唬,面对一个跟三岁小孩没多大区别的痴儿,定安候居然直接以他人性命威胁!真真是……
一大一小两个太监情不自禁地感慨,这皇族血脉怕是气数已尽——丽国,真的要改朝换代了。
就这样,堂堂公主殿下的闺房里不多久便又闯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径直将剑锋抵在了冬苓的脖子上,冷声表示,公主若是继续无理取闹的话,他们便要取了这无用奴才的性命。
诚然,她作为公主的贴身婢女,居然没能“照顾”好公主,其罪可诛。
明疏影不敢再闹了。实际上,她并不是没事找事儿,不过是想借机强调一下,自己确确实实是个“傻子”,好让业已决定扶她上位的定安侯对她一百个放心,不去盘算要不要对她下手。谁知这定安侯也忒狠了些,她还没怎么闹腾呢,他就毫不留情地来了个“快刀斩乱麻”,直接把她吓得噤若寒蝉。
事关冬苓安危,她相信定安侯做得出来。所以,来人话刚出口,她立马就蔫了,皱巴着小脸儿,挤出了几滴泪花儿。
几个带刀的大男人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忍心瞧着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子当场哭成个泪人儿,这就默默地收刀走人了。
明疏影只得乖乖地由着几个嬷嬷对她上下摆弄。
一场危机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揭了过去,奈何比起第二天的另一场,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惊闻自己没被选上——却叫那蠢货老九占去了便宜,五公主简直就要拍案而起: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委屈又悲愤地跑去找定安侯君宁天评理,却不料被对方轻飘飘的一句“公主芳龄不宜”给生生气哭了。
是了,五公主已值花信年华,却迟迟未有嫁做人妇,这是丽国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好几年以前,大伙儿就背地里纳罕着,这老姑娘眼高于顶,究竟是要怎样的青年俊杰才能抱得美人归?
后来,大家渐渐地明白了。你们瞧啊,每每定安侯入宫觐见的时候,五公主总是特别来劲,一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娉娉婷婷地立在其必经之路上,只为同他打上照面、攀谈两句。恰好这定安侯也是个到了年岁却未娶妻的,如此一合计,这俩人似乎还有几个看头?
谁知,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定安侯二十五了,五公主二十二了,圣上明示暗示很多次,却都被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给挡了回去。大家伙儿再一思忖,不对啊?这分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啊?
时至今日,老皇帝都一命呜呼了,定安侯却照旧对五公主不冷不热的,大家才大彻大悟:果然是五公主芳心错付,撞上了那样一个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狠角色!
当然,像这样的话,众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的,毕竟,眼下孰强孰弱、孰君孰臣,饶是垂髫小儿也能分辨清楚。
现如今,定安侯甚至当众拿五公主的年纪反驳了她,可真真是把人金枝玉叶的面子、里子都给扯没了。
明疏影听闻这一番蜚短流长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她跟听说书似的把这段秘史给听完了,随后默默无语地喝了口热茶。
“公主……奴婢只怕,五公主不会善罢甘休的。”
明疏影抬头冲她笑笑,拉起她的一只手,在掌心写下八个大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冬苓低眉耐心读完女子的简短箴言,抬眼回以哭笑不得的表情,“主子,您这一趟跌进池子里,倒真是把什么都看透了。”
明疏影兀自笑靥如花。
其实,她早就看透了,而今所求,不过是一世安顺罢了。
☆、第85章 紧急情况
明疏影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襟袖萧索的素衣女子,就是昨儿个冬苓提到的沐仪姑娘。【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
微寒的东风中,她看着女子举起了侍卫递来的一把剑。
冰冷的利刃对这个年轻的女子来说似乎太过沉重,饶是她以双手举剑,整个剑身仍是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片刻,她将剑尖对准了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而后者早已仰起脸来与她四目相接,好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
“沐仪……沐仪!你要杀我吗?你要杀了我吗?!”
听着男子难以置信的口吻,明疏影忽然就认出了他。
世子。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始终巍然不动的定安侯。
他是要那沐仪亲手杀了镇远侯家的世子吗?可是,为什么?即便是要处刑乱臣贼子,不也该是男人们的事情吗?缘何会牵扯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明疏影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沐仪抖着抖着已经把剑给抖到了地上。只听“哐当”一声响,脸色发白的女子倏地跌跪在地,接着冷不防就回过身来,朝着定安候俯身痛哭。
“侯爷!侯爷!民女做不到啊!”
面对妙龄美人的苦苦哀求,年不到三十的男子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神色地淡淡回道:“沐姑娘这一句‘民女’,可真是折煞了你沐家。沐大人祖上世代忠良,到了沐大人这一代……”
他顿了顿,依旧面无涟漪地注视着梨花带雨的女子,说:“沐姑娘应该还记得沐大人的嘱咐吧?你沐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可都在等着沐姑娘当众一表忠心。”
话音刚落,泪流满面的女子忽就停止了哭泣。像是被什么咒术定住了身子一般,沐仪突然僵在了那里,随后慢慢地仰起脑袋,望向了始终无甚表情的定安侯。
她知道,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今日,不是她亲手杀了她的心上人,便是她举家老小为他二人陪葬。
沐仪颓然撑起了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弯腰重新拾起了利剑。身着囚衣的世子痛心疾首地目视其流着眼泪步步靠近,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他那么爱她,为了她,险些就要忤逆父亲的命令,到头来,她居然要用他的性命来换她全家平安、一生荣华!
世子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可那冰冷的利刃到底是刺进了他的血肉之躯。
鲜血染湿衣襟,以剑伤人的女子冷不丁松开了剑柄,捂着脑袋嘶声尖叫起来。
染血的宝剑颓然坠地,胸口溢血的男子睁圆了眼,瞪视着濒临崩溃的女子,终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血腥的一幕映入眼帘,明疏影心头揪紧,身边的一个公主则已经两眼一翻,晕倒在了侍女的怀里。明疏影循着那侍女的惊呼声侧首看去,别说是昏倒的那一个了,就是之前用鼻孔看人的另一位,此刻也是面无血色。相比之下,倒是那年幼无知的女娃娃比较好运,因为有身后的宫女及时替她挡住了视野,所以她依然在那儿傻傻地咬着手指头。
明疏影眸光一转,不由自主地注目于造成这一切的定安侯,却见他依旧泰然自若的,好似压根就无人血溅当场。她又望向那失声叫嚷的女子和那倒地不起的男子,心悸之余,难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这个时候,定安侯已若无其事地瞥了两个护卫一眼,示意他们将掩面而泣的沐仪带了下去,接着,他才不紧不慢地令视线扫向姿态各异的公主们。
“让诸位公主受惊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着恭敬的话,眼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不过臣以为,皇上为乱臣贼子所害,诸位公主身为皇女,还是理当亲眼看着这些逆贼伏诛,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语毕,他又若有若无地朝着底下人递了个眼色。人高马大的护卫们收到暗示,当即毫不留情地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便砍下了一众囚犯的头颅。
一时间,鲜血四溅,身首异处,公主的贴身侍女们纷纷吓破了胆,忍不住捂着眼、别过脸,口中惊叫出声。连那个先前竭力佯装淡定的高傲公主也终于承受不住,软了腿脚跌坐在地。相较之下,明疏影怕是几人之中最为镇定的那一个了。但纵使如此,她也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定安侯是何居心?!莫不是以欺吓弱质女流为荣?!
僵立不动的明疏影再度凝眸于旁若无人的男子,并未在他眼中发现分毫的自得抑或戏谑之色。
恰逢此时男子眸光一转,冷淡的目光对上她惊惶难掩的视线,却于电光石火间令她茅塞顿开。
不是取乐,而是……恐吓。
他是要恐吓先帝的女儿们,让她们睁大眼珠子看看清楚,如今谁才是这铁壁高墙下的主宰者。
是啊,是啊!她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偌大的广场上,竟然没有一位皇子!他们去哪儿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毋庸置疑,不是被这一手遮天的男子给幽禁了,就是早已葬身在这血雨腥风之中!
脑中倏尔蹦出无数猜想,明疏影惊魂未定地注视着男子淡漠疏离的面容,忽然瞧见他朝着她眯了眯眼。
她赶忙把脑袋埋低。
装傻……装傻!她一时心惊,竟忘了继续扮作痴儿!
差点儿就要惊慌失措之际,明疏影却听到男子淡声开口吩咐,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寝宫。早已站不稳脚跟的女子们闻言如蒙大赦,白着脸、软着身,就被人各自架了回去。
定安侯目送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叫人搀扶的倩影,凤眸不着痕迹地敛了敛。
两刻钟后,明疏影回到自个儿的寝宫,恰见楚聂四处寻她。眼看自家主子安然无恙地归来,楚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自是快步迎了上去。是以,他很快就发现了女子面上的异色。一问才知,在他出去为冬苓寻找太医的时候,公主居然经历了那样一场惊魂的变故。
“公主……”楚聂忧心忡忡地端量着女子的脸色,却见她倏尔回过神来,冲着他莞尔一笑。
明疏影强笑着摇了摇头,用口型道出“无事”二字。
楚聂有些意外,没料想自家主子非但变聪慧了,连性子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只是不知,这对于公主而言,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么想着,他看见女子又招手唤他进屋一叙。他知道主子是有事要向他询问,是以只得毕恭毕敬地跟了进去。
我的兄弟呢?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在案几上看到了用茶水写下的文字。
楚聂皱着眉头抬眼去看。
“回公主的话,几位皇子已经在叛乱中……不幸薨逝了。”
明疏影闻讯,心下一沉:还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她定了定神,又抬手写道:谁做的?
“镇远侯。”
楚聂直言说罢,就见女子速速写下了两个字:详情。
他不免又愣了愣——面对一夜之间变得才思敏捷又有条不紊的女子,他真是感到很不适应。
话虽如此,身为臣子的男人还是简洁明了地呈禀了事情的经过。
诚如明疏影所推测的那般,先帝膝下仅存的四名皇子皆是在这场宫变中身故。镇远侯为了永绝后患,想方设法除去了皇帝所有的儿子,只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公主,预备挑一个最好掌控的,给他家世子当媳妇。值得推敲的是,他杀死皇子的计划进行得分外顺利,简直没有耗费他多少气力,就一个接一个地结果了他想除掉的人。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定安侯的兵马却半路杀出,打着平定叛乱、讨伐逆贼的旗号,仅用了短短三天的时日,就将镇远侯父子相继拿下,并迅速镇压了这股反叛势力。
果然不对劲。
明疏影听着听着,这一感受愈发强烈。
且不谈几个皇子怎就如此轻易地被人取了性命,单看那定安侯雷厉风行却仍救驾来迟的结果,就知晓其中必有猫腻。
是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皇家枝叶凋零了,再一举擒获叛贼,难道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如此一思,那定安侯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就是……
一颗心怦怦直跳着,明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一双手,突然又目露精光,将食指伸进了茶水里。
还有几位公主?
“回公主的话,除却您,宫中只剩五公主、十公主及十四公主了。”
明疏影话未听完,就情不自禁地怔住了。
十四公主?!不对啊?!她明明记得,十二公主才刚出生没几个月啊?怎么十四公主已经有四、五岁这么大了?
遽然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明疏影想着想着就变了脸色。
她双目圆睁地盯着楚聂看了好半天,才微抖着右手,在案几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而今,是何年何月?
☆、第86章 假扮夫妻
明家是江南有名的书香门第,父亲明知羲乃家中嫡长子,本是被寄予厚望,却因为娶了生于小户人家的母亲,跟家里闹了个不相往来。本来,小夫妻俩在外头买了间小宅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也是不错。可惜,“贫贱夫妻百事哀”,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没几年就受不住了。就在那时,祖母瞅准时机,塞了个家世显赫的大家闺秀过来,逼着父亲休弃母亲、另娶新欢。父亲虽是被“清贫”二字磨得意志消沉,但好歹还存着些许对母亲的情意,是以没有点头答应。
由此,阴谋应运而生。
那位千金小姐爱慕父亲的相貌、才学却求而不得,竟暗中对母亲下了迷药,令其与他男人被父亲“捉奸在床”。父亲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不顾母亲的辩解,当场写下了一封休书。母亲含冤莫白,不堪受辱,翌日晨光熹微时,便留下一封遗书,以死明志。
悲痛过后,父亲万念俱灰,领着年仅五岁的女儿回到了明家的祖宅,从此任凭祖父、祖母安排他的一切。他们让他娶妻,他便娶妻;他们让他生子,他便生子;他们让他走上仕途,他便浑浑噩噩地考取功名,在官道上重新寻回一个男儿的自信。
而在这一过程中,明疏影便成了牺牲品。
不知是不是一看到她便会想起当年的悲剧,父亲总是不愿与她亲近,对于她的饮食起居也很少过问,一直都把她扔给乳母照料。可想也知道,有了那样一个阴险恶毒的继母,再加上祖父、祖母对她不惜,她这个元妻留下的遗孤定然不会好过。从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是减了又减,被明家大宅里的堂兄弟姐妹们欺负,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磕磕绊绊地活到十六岁那年,她的一个堂姐嫉妒她的才貌,居然偷偷放了个对她心怀不轨的外男进来,欲令其毁她清白,然后让祖父母把她嫁给那个游手好闲的无耻之徒。他们的设计相当成功,可坏就坏在,被男人抱住的明疏影抵死不从,挣扎间竟是跌落池中,成就了现下这番光景。
变成丽国公主的女子坐在铜镜前,默默无语地瞅着一张颇为陌生的面孔。
她想,她大约是被淹死了,随后投生到了这具身子里。
那么,真正的公主呢?是薨逝了,还是……同自己交换了三魂七魄,故而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怎么想都觉着这事玄乎得紧,明疏影却也只能无声地叹息。
也不晓得她这一死,明家上下会是个什么反应。当然,别人作何感想,她倒是无所谓的,就是那照顾了她十几年的乳娘,该是怎样的伤心啊……
诚然,要不是乳娘打小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她还真不敢保证,自己已经长歪成什么样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面对这般遭遇,还能安之若素?
“公主,吃些东西吧。”思绪渐行渐远之际,少女的呼唤让明疏影回过神来。
折腾了那么一通,她确实是有些饿了,是以,她随即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朝着食物所在的方向走去。孰料走近了,她却发现,映入眼帘的,竟是四碟其貌不扬的素食以及一小碗冒着热气的米饭。
明疏影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向为她端来吃食的侍女。
这个侍女名叫“冬苓”,是公主的贴身婢女。从她之前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应该是个忠心事主的,所以,按理说,她不该给自家主子——一位堂堂的公主殿下,端来这样一份晚膳。
“公主,对不起……”许是早已预见到主子会有这样的反应,冬苓苦着脸扬起脑袋,对上其疑惑不解的目光,“奴婢……奴婢没用,只能找到这些吃的……委屈公主了。”
明疏影摇摇头,她相信冬苓说的是实话,更何况,这菜碟子里虽是见不到荤腥,但比起她曾经吃过的那些,也算是新鲜且丰富了。
这样想着,明疏影却并未马上坐下用饭,而是指了指冬苓的胸口,又摸了摸她自个儿的脸。
冬苓有些发愣,尽管主子关心自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像今日这般镇定、从容的关怀,似乎还是头一遭。
明疏影见她愣愣地缓不过劲儿来,心中略急。
不能说话真是不方便。
她张开嘴,试图吱个声,催催冬苓,恰在此时,少女猝然还魂,笑着对她说:“公主放心,奴婢没事的,世子他……并未踢到实处。”
他用劲那样狠,又先后踢了两脚,怎么可能没事?
明疏影皱起眉头,刚要张嘴“唔唔”两下,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是啊,身为皇帝的女儿,金枝玉叶,却连顿像样的饭菜都捞不着,又怎么能指望她的侍女会有太医来看呢?
明疏影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
这寝殿虽说宽敞,却是宽敞过了头,空空落落的,再结合先前发生的一切,她便顿悟了,原主是一个如何不受宠的公主。
只不过,一个侯爷家的世子竟能擅闯公主寝宫,这怎么着也有些说不过去啊?
想起之前定安侯同那镇远候世子的对话,明疏影盘算着,丽国怕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只是,明家离皇城也不算太远,宫变这么大的事,她缘何没听到半点儿风声?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她的意思是,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了解冬苓的伤势。
如此思量着,她打了几个手势,就要去解少女的衣裳。
冬苓被吓傻了——她的公主殿下不可能这么诡异!
受到惊吓的少女不自觉地捂住了自个儿的身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家主子。明疏影见状,只好暂且停了下来,指指冬苓的胸口,再朝着自个儿的眼睛画了两个圈。
冬苓当即看懂了主子的意思,但是,这样的公主让她觉得好生惊悚!因为,平日里多少有些呆傻的公主殿下,今儿个居然会想方设法地表达自己的意图!而且还表达得这么清楚!
然而,不论是出于惶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冬苓都不愿意让主子亲自为她查看伤势。
明疏影不好勉强,她也怕自己的坚持会惹来对方的怀疑。
她转而想到了那个又到外头去守着的侍卫。
楚聂……待会儿试试拜托他去找个太医吧。
这样想着,明疏影只得姑且放弃了去扒人衣裳的打算。冬苓见她收手了,忙不迭重拾笑容,服侍她坐下用膳,同时还不忘叨念着,等宫里的局势稳定一些了,自己一定去替她寻些好吃的来。
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明疏影没办法亲自问出口,又不好贸贸然以笔代口,暴露了自己的笔迹,是以,她只得抓来少女的一只手,在其手心里写下了自个儿的疑问。
冬苓书读得不多,但像这样简单的句子,她还是能够看得懂的。因此,她立马就怔住了。
“公主你……你不记得了吗?”
面对少女担心又狐疑的眼神,明疏影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她早就想好了,有些事情呢,必须得问个清楚——试问,她压根没有原主的半点记忆,要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怎能不弄清自个儿的处境?至于旁人由此而生的怀疑,她自然是……
明疏影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看着冬苓的脸蛋儿蓦地一跨。
天哪……公主真的不记得了!果然是跌进池子之后,撞到了什么暗石吧?
回忆起女子自醒来后就有些反常的表现,冬苓越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看来,自己还是应该去把那个急着逃命的小太医给找回来!
这样想着,冬苓定了定神,简单交代道:“镇远侯弑君篡位,但碍于自己非皇族血脉,便让他的儿子,也就是先前您见到的世子,娶公主为妻,好令他们父子将来登基时,看上去名正言顺一些。不过,现在定安侯好像平定了叛乱……奴婢也不知,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世子讨厌我?
明疏影又写道。
“唔……世子喜欢沐仪姑娘来着,可镇远侯执意要他娶了公主,是以……”
明疏影略作颔首,算是明白了,那个长相俊美的世子为何待她如凶神恶煞。
然后,她又问及了落水一事。
冬苓登时露出义愤填膺之色。
“公主当然不会去推搡沐仪姑娘!依奴婢看,分明是她恶人先告状!”
此言一出,明疏影简直顿悟。
诚然,尽管冬苓压根没交代清前因后果,但仅从少女这寥寥数语中,她就能推测出事情的经过。毕竟,她可是在明家大院里长大的女子啊!
心道原主十有□□是遭遇了一朵娇贵柔弱的白莲花,恰恰这朵白莲花又是镇远侯世子的心头肉,所以,她这个半路杀出的傻丫头,自然就被那男子厌恨,又被那女子算计了。
明疏影微笑着拉了拉少女的手,以示安抚之意。接着,她就拿起摆好的碗筷,开始用膳了。
等到她吃饱喝足了,冬苓便迫不及待地要扶她躺下。明疏影摆摆手,又抓过少女的柔荑,在其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
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冬苓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支支吾吾地出了声。
“是……是被人下了药的……不过公主你放心,太医之前来看过,说是过几天就能发声了。”
明疏影睁大了眼,一时间又喜又惊——喜的是,这原主不是个天生的哑巴,惊的是,有人竟然敢对公主下药。
虽说这公主的确是个不受宠的,但是这也太荒唐了吧?谁干的?镇远侯父子?还是那个名叫“沐仪”的女子?
☆、第87章 遭遇故人
明疏影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襟袖萧索的素衣女子,就是昨儿个冬苓提到的沐仪姑娘。
微寒的东风中,她看着女子举起了侍卫递来的一把剑。
冰冷的利刃对这个年轻的女子来说似乎太过沉重,饶是她以双手举剑,整个剑身仍是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片刻,她将剑尖对准了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而后者早已仰起脸来与她四目相接,好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
“沐仪……沐仪!你要杀我吗?你要杀了我吗?!”
听着男子难以置信的口吻,明疏影忽然就认出了他。
世子。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始终巍然不动的定安侯。
他是要那沐仪亲手杀了镇远侯家的世子吗?可是,为什么?即便是要处刑乱臣贼子,不也该是男人们的事情吗?缘何会牵扯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明疏影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沐仪抖着抖着已经把剑给抖到了地上。只听“哐当”一声响,脸色发白的女子倏地跌跪在地,接着冷不防就回过身来,朝着定安候俯身痛哭。
“侯爷!侯爷!民女做不到啊!”
面对妙龄美人的苦苦哀求,年不到三十的男子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神色地淡淡回道:“沐姑娘这一句‘民女’,可真是折煞了你沐家。沐大人祖上世代忠良,到了沐大人这一代……”
他顿了顿,依旧面无涟漪地注视着梨花带雨的女子,说:“沐姑娘应该还记得沐大人的嘱咐吧?你沐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可都在等着沐姑娘当众一表忠心。”
话音刚落,泪流满面的女子忽就停止了哭泣。像是被什么咒术定住了身子一般,沐仪突然僵在了那里,随后慢慢地仰起脑袋,望向了始终无甚表情的定安侯。
她知道,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今日,不是她亲手杀了她的心上人,便是她举家老小为他二人陪葬。
沐仪颓然撑起了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弯腰重新拾起了利剑。身着囚衣的世子痛心疾首地目视其流着眼泪步步靠近,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他那么爱她,为了她,险些就要忤逆父亲的命令,到头来,她居然要用他的性命来换她全家平安、一生荣华!
世子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可那冰冷的利刃到底是刺进了他的血肉之躯。
鲜血染湿衣襟,以剑伤人的女子冷不丁松开了剑柄,捂着脑袋嘶声尖叫起来。
染血的宝剑颓然坠地,胸口溢血的男子睁圆了眼,瞪视着濒临崩溃的女子,终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血腥的一幕映入眼帘,明疏影心头揪紧,身边的一个公主则已经两眼一翻,晕倒在了侍女的怀里。明疏影循着那侍女的惊呼声侧首看去,别说是昏倒的那一个了,就是之前用鼻孔看人的另一位,此刻也是面无血色。相比之下,倒是那年幼无知的女娃娃比较好运,因为有身后的宫女及时替她挡住了视野,所以她依然在那儿傻傻地咬着手指头。
明疏影眸光一转,不由自主地注目于造成这一切的定安侯,却见他依旧泰然自若的,好似压根就无人血溅当场。她又望向那失声叫嚷的女子和那倒地不起的男子,心悸之余,难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这个时候,定安侯已若无其事地瞥了两个护卫一眼,示意他们将掩面而泣的沐仪带了下去,接着,他才不紧不慢地令视线扫向姿态各异的公主们。
“让诸位公主受惊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着恭敬的话,眼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不过臣以为,皇上为乱臣贼子所害,诸位公主身为皇女,还是理当亲眼看着这些逆贼伏诛,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语毕,他又若有若无地朝着底下人递了个眼色。人高马大的护卫们收到暗示,当即毫不留情地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便砍下了一众囚犯的头颅。
一时间,鲜血四溅,身首异处,公主的贴身侍女们纷纷吓破了胆,忍不住捂着眼、别过脸,口中惊叫出声。连那个先前竭力佯装淡定的高傲公主也终于承受不住,软了腿脚跌坐在地。相较之下,明疏影怕是几人之中最为镇定的那一个了。但纵使如此,她也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定安侯是何居心?!莫不是以欺吓弱质女流为荣?!
僵立不动的明疏影再度凝眸于旁若无人的男子,并未在他眼中发现分毫的自得抑或戏谑之色。
恰逢此时男子眸光一转,冷淡的目光对上她惊惶难掩的视线,却于电光石火间令她茅塞顿开。
不是取乐,而是……恐吓。
他是要恐吓先帝的女儿们,让她们睁大眼珠子看看清楚,如今谁才是这铁壁高墙下的主宰者。
是啊,是啊!她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偌大的广场上,竟然没有一位皇子!他们去哪儿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毋庸置疑,不是被这一手遮天的男子给幽禁了,就是早已葬身在这血雨腥风之中!
脑中倏尔蹦出无数猜想,明疏影惊魂未定地注视着男子淡漠疏离的面容,忽然瞧见他朝着她眯了眯眼。
她赶忙把脑袋埋低。
装傻……装傻!她一时心惊,竟忘了继续扮作痴儿!
差点儿就要惊慌失措之际,明疏影却听到男子淡声开口吩咐,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寝宫。早已站不稳脚跟的女子们闻言如蒙大赦,白着脸、软着身,就被人各自架了回去。
定安侯目送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叫人搀扶的倩影,凤眸不着痕迹地敛了敛。
两刻钟后,明疏影回到自个儿的寝宫,恰见楚聂四处寻她。眼看自家主子安然无恙地归来,楚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自是快步迎了上去。是以,他很快就发现了女子面上的异色。一问才知,在他出去为冬苓寻找太医的时候,公主居然经历了那样一场惊魂的变故。
“公主……”楚聂忧心忡忡地端量着女子的脸色,却见她倏尔回过神来,冲着他莞尔一笑。
明疏影强笑着摇了摇头,用口型道出“无事”二字。
楚聂有些意外,没料想自家主子非但变聪慧了,连性子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只是不知,这对于公主而言,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么想着,他看见女子又招手唤他进屋一叙。他知道主子是有事要向他询问,是以只得毕恭毕敬地跟了进去。
我的兄弟呢?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在案几上看到了用茶水写下的文字。
楚聂皱着眉头抬眼去看。
“回公主的话,几位皇子已经在叛乱中……不幸薨逝了。”
明疏影闻讯,心下一沉:还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她定了定神,又抬手写道:谁做的?
“镇远侯。”
楚聂直言说罢,就见女子速速写下了两个字:详情。
他不免又愣了愣——面对一夜之间变得才思敏捷又有条不紊的女子,他真是感到很不适应。
话虽如此,身为臣子的男人还是简洁明了地呈禀了事情的经过。
诚如明疏影所推测的那般,先帝膝下仅存的四名皇子皆是在这场宫变中身故。镇远侯为了永绝后患,想方设法除去了皇帝所有的儿子,只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公主,预备挑一个最好掌控的,给他家世子当媳妇。值得推敲的是,他杀死皇子的计划进行得分外顺利,简直没有耗费他多少气力,就一个接一个地结果了他想除掉的人。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定安侯的兵马却半路杀出,打着平定叛乱、讨伐逆贼的旗号,仅用了短短三天的时日,就将镇远侯父子相继拿下,并迅速镇压了这股反叛势力。
果然不对劲。
明疏影听着听着,这一感受愈发强烈。
且不谈几个皇子怎就如此轻易地被人取了性命,单看那定安侯雷厉风行却仍救驾来迟的结果,就知晓其中必有猫腻。
是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皇家枝叶凋零了,再一举擒获叛贼,难道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如此一思,那定安侯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就是……
一颗心怦怦直跳着,明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一双手,突然又目露精光,将食指伸进了茶水里。
还有几位公主?
“回公主的话,除却您,宫中只剩五公主、十公主及十四公主了。”
明疏影话未听完,就情不自禁地怔住了。
十四公主?!不对啊?!她明明记得,十二公主才刚出生没几个月啊?怎么十四公主已经有四、五岁这么大了?
遽然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明疏影想着想着就变了脸色。
她双目圆睁地盯着楚聂看了好半天,才微抖着右手,在案几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而今,是何年何月?
☆、第88章 舍己为人
说实话,除却杀人见血,君宁天不知道要如何恐吓一个傻子。诸如“不给饭吃”之类的常见做法,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却是不存在的。
是以,他开始琢磨,要不要杀了傻子身边的那个宫女。可下一刻,他就赫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还认真地盘算起这种事,也真是够了。
恰逢此时,他眼中的蠢货见好就收,咧嘴给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就乖乖地站在一旁,等他发话。
他凝视着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忽然就灭了动手的心思。
这个痴儿,真该感谢自己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五公主那边,臣会去说道,公主请回吧。”
君宁天这般应下,令明疏影立马就笑逐颜开。
“猴爷爷你真好!”
她要不要索性放开一些,抱着他的胳膊蹭上一蹭?
明疏影觉得,自己的节操似乎有待捡起。是以,她退一步求其次,用手,不,这回是用筷子——她用夹起了一块白糖糕,笑眯眯地把它送到男子的嘴边。
君宁天当然不可能一口咬住,他仅仅是冷淡地瞥了女子一眼,就以一句“公主自己吃吧”,把她的好意给挡了回去。
明疏影认为,把点心留下的话,君宁天肯定会叫人丢掉,可是不留下的话,又显得她太没诚意。所以,她犹豫了片刻,便从食盒里取出一小碟蜂蜜,拿手头的那块白糖糕蘸了头又蘸了尾,将其送进了自个儿的嘴里。
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白糖糕了,香甜软糯,外酥里嫩,不愧是御厨的手笔。
明疏影一瞬觉得非常满足,但她并没有忘记去观察君宁天的反应。
于是,她动着腮帮子,看到他正朝着她微微发愣。
咦……不是他自己叫她吃的吗?她按照一个傻子的思维,即刻照办,怎么就令他这么一个处变不惊的人都发了愣?
明疏影略不解地与男子对视,却见他立马就收起了微诧之色,恢复了一脸面无表情。
“你真的不吃吗?”
“……不吃。”
“蘸蜂蜜吃,很好吃的。”
“……”
所以说,他会吃才奇怪。
如此认定了,明疏影又装傻充愣地夹起第二块白糖糕,以同样的方式把它吃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接着,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她接连吃下了七块白糖糕,把剩下的九块留给了君宁天。
这样,也算是不那么浪费了吧。
心疼这美味的糕点就要被当作垃圾一样扔掉,明疏影依依不舍地看了它们最后一眼,扭头默默地离开了。
以余光旁观了整个过程,不曾出声的君宁天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傻子是这样的?
他不打算深入思考这个问题,片刻后,就兀自批阅奏本去了。
那之后,也不晓得君宁天采取了什么样的手段,总之,五公主就没再找过明疏影的麻烦,这让女子不由觉得,那定安侯虽然冷酷无情,却也不失为一座很好的靠山,倘若自己今后能够事事顺着他的意,好好当一个傀儡皇帝,倒也不愁吃穿。
如此思量着,明疏影迎来了十日后的登基大典。
在这至关重要的日子里,君宁天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不吵不闹,听命行事。
这个简单。他替她摆平了五公主,她怎么着也得投桃报李一番吧。至于朝堂上的那些风云,恕她无力兼顾。
是以,明疏影安安静静地穿上新制的龙袍,在文武百官的跪拜声中,忠诚地扮演着提线木偶的角色,只在君宁天以摄政王的身份向她伸出手的时候,侧首冲他粲然一笑,而后由他牵着走向祭坛。
殊不知这一幕落在众臣眼中,那就是一只小绵羊掉进了大老虎的嘴巴里。
唉,这傻子公主被推到了众目睽睽之下,替她的姐妹们承担了所有未知的凶险,也算是功德一件了。只希望她下辈子投胎之时,莫要再生作痴儿,也莫要再投于帝王之家。如此,大约也能平安顺遂地活到寿终正寝。
明疏影并不在意这些人的心思,径自忍着各种不适走完了场面,总算得以回自个儿的寝宫歇着了。
哦,不,如今,她已经不能再住在原先那空落落的寝殿里了,她搬到了历代帝王居住的寝宫里。
原本空空荡荡的视野里一下子多出了无数华丽名贵的摆设,令人应接不暇。刚进屋的一瞬间,明疏影几乎都要被闪瞎了眼。这让她不禁觉得,老皇帝被人拉下马,是有其道理的。
想想民间那些个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百姓们,再看看这宫殿主人骄奢淫逸的生活,便可见一斑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盼新掌权的君宁天能善待丽国的百姓,莫要赴了那昏君的后尘。
这样想着,她身为新一任(傀儡)帝王,自是对这珠光宝气的寝殿愈发看不过眼,因此,便以瞧着伤眼为由,命人将这些金灿灿的宝贝撤去了大半,悉数充入国库。
姑娘家的房间嘛,摆点花花草草就够了。这点儿审美的能耐,饶是一个傻姑娘,也还是有的。
所以,明疏影并不担心会惹人怀疑,只乐呵呵地指挥着一群宫女、太监,看着他们将精贵的玉器、金器等搬了出去,又采了娇艳欲滴的鲜花,□□花瓶里放了进来。
诚然,她到底是当皇帝的人了,看在这个事实的份上,君宁天做足了表面功夫,给她派了一大拨宫女和太监过来伺候着,相较之原先的寝宫,现在的居所顿时就热闹了许多。冬苓由此一跃成了宫女头头,楚聂也是水涨船高,成了侍卫群里人人礼遇的香饽饽。
毕竟是皇帝的人,就算那是个傻子皇帝,这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啊。
眼瞅着跟前一幅欣欣向荣的景象,明疏影决定,务必要抱紧摄政王君宁天的大腿,断不能惹他生气,害了自己。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每天起早贪黑,像模像样地坐到龙椅上去……玩手指。
对于新任女帝专心致志抠着手指头的模样,众臣表示:虽有预料,却仍是不忍直视。
他们只好强迫自己将目光集中在一旁的摄政王身上,反正这金銮殿内的真主子也不是那傻皇帝。
就这样,在群臣“启禀皇上、摄政王”的言语声中,明疏影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努力地忍耐到退朝时分。
换了张宽大的龙床,她有些不习惯,是以这几日一直睡得不太踏实。当然,朝堂上不好当众打瞌睡,补眠这种事,只好放到御书房做。
鸦雀无声的屋子里,明疏影偷偷打量了君宁天几眼,见他始终都专注于国事,似乎从未掀起眼皮子看她半眼,她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往下趴一点儿,再往下趴一点儿,再往下……吧唧,她整个脑袋都搁到案几上去了。
唔,好困,打个盹儿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入眠又睡眼惺忪地醒来,抬头就瞧见了一双冷冰冰的凤眼。
若是换做常人,大约是会吓得至少吞一口唾沫,可她眼下不是正常人,所以,她只在心里“咯噔”了一下,便及时隐去了可能流露的惊惶之色,弯着眉眼冲男人甜甜地笑了一笑。
“猴爷爷……”
“皇上请唤臣‘摄政王’。”
好吧,她本来还想在拿这称呼乐呵一阵子的。
收起了那点儿小心思,明疏影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乖乖地改口:“摄政王。”
软糯的声音传至耳畔,君宁天的脸色却未有因之缓和。
“皇上近日时常浅眠吗?”
“你怎么知道?猴爷爷……唔唔,摄政王,你好聪明呢。”
她还真敢承认。
眼瞅着那张巴掌大的米分脸儿上倏地绽放出惊喜、崇拜的神情,君宁天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
“谢皇上夸奖。臣会让太医替皇上开些安神的补药,好让皇上安然入睡。”
明疏影闻言,霎时神色一改。
喝了你的药,谁还能安然入睡?
不由得就联想到那些杀人不见血的阴损之事,唯恐死得不明不白的明疏影忙不迭摇了摇头。
“我我我……我不要喝药。”
“皇上应该自称为‘朕’。”
“朕不要喝药!”
明疏影缩着脖子,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俨然是一副小孩子害怕喝苦药的模样。
“那就请皇上每日早些上榻,莫要贪玩。”
好嘛,他完全把她当成了一个不肯按时上床睡觉的小鬼。
话虽如此,明疏影还是怯生生地点头应下,再三强调自己不要吃药。
君宁天面无表情地转移了视线。
他似乎获得了一个威胁傻子的新技能。
☆、第89章 一场表白
翌日用过午膳之后,明疏影便寻了个借口,从御书房溜了出去。
她让冬苓提着一盒糕点,随她一道去了十四公主的寝殿,发现那里和她之前住的地方一样,虽然宽敞,却是空荡荡的,很是萧条。
连三月暮春都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真不晓得秋冬季会是怎样一番的景象。
明疏影有些不忍。来这儿之前,她都听冬苓说了,这十四公主的身世也是可怜,母亲在其出生半年后就染病身亡,相较之她这个九公主,由生母陪着到记事的年岁,这小女娃看起来更为不幸。
好在她们的身边都有一个善良忠心的侍女,不论旁人如何轻慢,终究还是有那么个真心相护的人陪着她们。
这样想着,明疏影好巧不巧地听到了一阵嬉笑声,走近了,才发现是十四公主又在跟秋笛嬉闹玩耍。
小小的身子绕着院里的石桌跑着,后头“追”着眉开眼笑的女子,明疏影望着这样的光景,心情也随之明媚起来。
她是眉目含笑了,可对方见到她却是明显一怔。
许是没料想皇帝第二天就会过来,宫女秋笛是明显地僵了身子,好在她没一会儿就回过神来,领着十四公主给一国之君请了安,同时也正式触发了明疏影的痴儿模式。
“十四妹妹,我给你带好吃的来啦!”
明疏影笑眯眯地走了过去,接过冬苓手中的食盒,直接把它摆到了那张石桌上。小家伙由秋笛陪着靠过去,踮着脚尖,用两只小手扒着比她矮不了多少的桌面,眼巴巴地瞅着正被女子亲手开启的食盒。
明疏影一边将一碟碟糕点取出来,一边悄悄地留意着小女娃的反应。见其眼中满是光彩,眼珠子更是动也不动地盯着碟子里的吃食,她忽然就觉得有些心酸。
换做旁的公主,哪里会被这点小食引得目不转睛?这孩子受到的待遇,比起她小时候那会儿,真是好不了多少。
油然升起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女子隐去了心头的酸涩,亲自拿了一块龙须酥给小家伙。
十四公主乐呵呵地接过点心,倒还不忘跟她说声“谢谢”,然后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明疏影看得欢喜又难过:如今她是皇帝了,整个御膳房都得围着她转,往后,她就多让他们做些好吃的,给这孩子送来,也算是替九公主一叙姐妹之谊了。
如此思忖着,她与两名宫女看着小丫头吃了好几块糕点,生怕她一下子吃撑了,便收起了其余的部分,告诉她明天再吃。小家伙闻言虽依依不舍,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由着侍女秋笛替她擦嘴、擦手。
明疏影见她这般听话懂事,对她的好感自是更上一层楼,忍不住就提出要和她一道玩儿。
对于为自个儿送来美味糕点的漂亮姐姐,十四公主当然是乐意和她相处的。加上明疏影表现得就像个半大的孩子,一大一小不多久就玩在了一块儿,小的那个更是完全忘记了昨日的不愉快,任由大的那个对她又亲又抱,还时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嗷——好想把她带回寝宫里养着!
险些就要忘乎所以的明疏影在心底嚎叫一声,眼睛、眉毛都已经笑弯了。要不是在一旁守着的秋笛出言提醒,说是时辰不早了,怕耽误皇上处理国事,她都要忘记自己是从御书房溜出来的了。
不由自主地想起君宁天那张冷脸,明疏影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哆嗦。她只好挥别了天真可爱的小家伙,带着冬苓回了御书房。
约莫是做贼心虚的缘故,进屋的时候,她是偷偷摸摸的,心里还忍不住祈祷着,最好那君宁天已经离开了。奈何天不遂人愿,她还没跨进里屋呢,就望见那尊大佛正巍然不动地坐在那里。
明疏影垮了垮脸,又不得不马上换上一脸招牌式的傻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耳聪目明的君宁天一早就察觉到她的归来,他不动声色地掀起眼皮子,拿着奏本目送她从身前走过。
“皇上不是肚子疼么?怎么去了这么久?”
就在女子误以为男人预备无视自己的时候,耳边就传来了他寒若冰霜的嗓音。
明疏影心头一紧,却立马摆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狗腿地凑了过去。
“摄政王,朕没有掉进茅坑里哦!”为了维持自己的痴儿形象,她也是拼了,“你闻闻,朕的衣裳还是香香的呢!”
话未说完,她已经大无畏地将自个儿的衣袖伸到了男人的鼻子底下。
君宁天向来不喜胭脂水米分的味道,所幸跟前的女子似乎也不爱涂脂抹米分,轻飘飘的衣袂凑过来,他只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清香——恰恰是这清新淡雅的香气,叫本该沉下脸的他不着痕迹地睁大了眼。
明疏影见他抬眸眼珠不错地盯着她,一时间也有些发愣。
眼底没有寒意,脸也没往下拉,相反的,眉毛上扬,凤眼微圆,这是……怎么回事?
摸不透冷面阎王作何是这反应,明疏影也只得讪讪地收回胳膊,兀自冲他笑得灿烂。
君宁天便是在这傻里傻气的笑容下回过神来,却也遗忘了此番交谈的初衷。
明疏影见他不再继续发难,赶紧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若无其事地望着房梁发呆。
是以,当一刻钟后君宁天重新抬头去望的时候,目睹的便是女子以单手撑着脑袋望天的画面。
宽大的袖子落于手肘,白璧无瑕的玉臂显露无疑,女子好似压根没意识到这流泻在外的春光,径自一动不动地斜着脑瓜。
君宁天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视线,再度注目于眼前的白纸黑字。
“皇上。”
明疏影闻声,蓦地眸光一转。
“此处虽不比金銮殿,但好歹也是皇上处理要务的地方,还请皇上注意仪态。”
业已不自觉坐直身子、放下胳膊,明疏影默默无语。
他言之有理,她无力反驳。
事实本该如此,可惜,她是个傻子。
“冬苓,摄政王在说什么啊?朕怎么听不懂?”
明疏影歪着头、皱着眉,愁眉苦脸地注目于一旁的少女,仿佛历经一场苦思冥想却仍郁郁不得解。
冬苓晓得自家主子是明知故问,所以自是鼎力配合。
“皇上,您……您得坐正了身子,这里……”她一脸为难地说着,忽然顿了顿,偷偷瞄了瞄那边的君宁天,“这里不是寝宫,您得坐得端正些。”
冬苓故意压低嗓音说罢,看着明疏影冲她迅速使了个眼色。
“为什么呀?”
“这……”
“那朕能回寝宫吗?”
“……”
面对主子前言不搭后语的疑问,冬苓不知该如何作答又深知自己无需作答,这就干笑着看向了君宁天。
“摄政王,朕能回寝宫吗?”接着,她听到自家主子一本正经地问道。
“不能。”她又看到阎王爷面无表情地换了本奏折,头也不抬地回道。
明疏影一声不吭地撅了撅嘴。
“小气。”
“……”
旁观全程的冬苓免不了为自家主子捏了把汗。
这十天半个月来,她几乎每天都跟着主子,将主子同那阎王爷之间的点点滴滴皆看在眼里,也渐渐地发现,后者好像不是她原先想象的那般凶神恶煞。可是,他到底是一手遮天的摄政王,谁也不清楚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万一主子一不留神惹怒了他,岂非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尽管相信主子自有分寸,但每每见两人“过招”的时候,她还是会替主子感到紧张。
正如此时此刻,她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拉了拉女子的袖笼。
明疏影见状一愣,又随即明白过来,趁着君宁天板着脸没往这儿看的空当,速速给了少女一个安抚的微笑。
就在这时,屋外的太监来报,说是有几个大臣在外求见,问圣上是否召其入内。
明疏影觉得,这种事情,君宁天替她作决定就好。话虽如此,她还是牢牢记得男子曾同她“约法三章”,所以,见他不吭气,她这就识时务地让人进来了。
说实话,登基大半个月来,她极少在御书房里见到那些臣子,通常,他们都会在早朝时分就把该上奏的事情交代了,几乎未有在其他时辰请求觐见。
明疏影猜测,这大抵是由于摄政王君宁天喜好清静,是以,知晓其脾性的文武百官们便不敢随意前来叨扰。
那么,今日有人壮着胆子破了这不成文的“规矩”,想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急需禀明?
事实证明,她的推测无误。几个大臣特地在退朝后求见,乃是为了私下向君宁天提交一份他们苦心搜集的证据。而这份证据指向的,则是身为三朝元老的户部尚书。
贪污受贿,且牵连甚广。
明疏影心想,这种蔓延至根部的腐朽,也算是历朝历代都无法幸免的疑难杂症了。不知道,这君宁天会如何处理呢?
☆、第90章 别喜欢我
半个时辰后,明疏影在御书房里待得无聊了,又不好当真跟个皇帝似的,拿起奏本来看,因而便装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在君宁天跟前晃来晃去。
于是,她又毫无悬念地收到了来自阎王爷的一记冷眼。
“摄政王,朕能出去玩会儿吗?”
她壮着胆子扯了扯男子的衣袖。
君宁天兀自面沉如水地看着她。
好在他这人貌似从来不与女子计较——至少是不与痴傻的女子计较——所以,经过多日的相处,认清这一点的明疏影便敢于去捋这猛虎的胡须了。
君宁天面无涟漪地转移了视线。
“来人,送皇上去御花园赏花。”
这是要放她走了。
明疏影暗自欣喜:其实,这个看起来高高在上的男子,也不是那么的难相处嘛。
然后,她谢过了不屑再看她半眼的君宁天,眉开眼笑地离开了。
一小队宫女跟着傻皇帝来到御花园,碍于这是摄政王的命令,她们谁也不敢有半点怠慢,是以,当傻皇帝莫名其妙地发了脾气,硬是要将她们全部赶走,只留其贴身婢女在旁伺候的时候,她们表现得很是为难。
奈何人家终究是所谓的“九五之尊”,她们也不好强行违逆,这就低眉顺目地立在了原地,恭送傻子皇帝拉着她的侍女欢欣雀跃地跑开了。
一路蹦蹦跳跳地跑到无人之处,明疏影只觉得脚都快抽筋了。她在冬苓的搀扶下寻了张石凳坐下,弯腰揉捏起自个儿的腿脚来。
“皇上,皇上!奴婢来吧!”
冬苓哪里能让主子千金之躯自力更生,顿时急得连声呼唤。
明疏影从小自给自足惯了,见少女迫不及待地蹲下身来欲替她按摩腿肚,她下意识地就伸手拦下了。
“不用,朕自己来。”
“皇上……”
明疏影意有所指地看冬苓一眼,令后者只好姑且作罢。
“啊呀……累死了。”对方不再坚持,明疏影得以一边揉着双腿,一边长吁短叹。
乍一听这话,冬苓还以为她是跑累了,可见她眼含无奈,自己再细细一思,便顿悟她口中的累未必是指身体的疲劳。
每天在摄政王跟前扮作痴儿,也确实是委屈主子了。无奈敌强我弱,一旦被他获知主子业已不再呆傻,主子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可想而知。要知道,那可是动一动嘴就能要人命的阎王爷啊,她们能怎么办?
冬苓想当然地认定,君宁天正是看中了主子的神志不清,方才扶她上位的。在他的眼里,主子怕是比十四公主那样的小娃娃都好唬弄吧!倘若主子不傻了,那阎王爷定会想法子叫主子吃苦的。届时,被拉下皇位。永远幽禁是轻,要是他发起狠来,直接把主子……
越想越觉不寒而栗,冬苓惶恐的神情全都写在了脸上。
明疏影抬头看她,见她脸色难看,就晓得她那心里定是又生出了一番百转千回。
女子向来奉行随遇而安,这便琢磨着要开口安抚,孰料嘴皮子才刚分开,眼角余光就瞥见了一个人影。
生怕自个儿这神智清明的姿态被外人看了去,她下意识地紧张起来,睁大眼睛定神一看——这不是十四公主和她的侍女吗?
明疏影松了口气。虽说这对主仆于她而言不比冬苓跟楚聂,但看起来也是人畜无害的,她不必太过防备。
看着那年不过二十的宫女十分耐心地指着那些花花草草,像是在解答十四公主的各种疑问,又见小女娃忽然“咯咯”地笑出声来,接着就伸出短胳膊向那女子讨要抱抱,明疏影不由自主地扬起了朱唇。
以前她还是明家嫡长女的时候,也很想要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妹妹,只可惜,除却十二岁那年,家里来了个远方表妹愿意跟她亲近,其他明家或是和明家沾亲带故的孩子都不爱或者不敢与她深交。
实际上,她可喜欢小孩子呢,粉嘟嘟、胖乎乎的,多可爱呀。
想着想着就有些晃神,她竟然忘记去思考,要不要避开这主仆二人。因此,十四公主的侍女不多久就发现了一身明黄的女子,她抱着自家小主子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还是碍于应有的礼数,不得不快步前来,领着十四公主向一国之君行了礼。
“起来起来。”明疏影只好见招拆招,又一次演起了傻皇帝,“十四妹妹,你也来看花呀?”
年仅五岁的小娃娃冲她点了点头,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仰望着,似乎对这个一直咧嘴傻笑的姐姐挺感兴趣。
唉……要是此刻她不是个傻子就好了,就可以跟普通人一样,好好抱一抱这个粉雕玉琢的的小丫头了。
打从重获新生以来,自己就没好好端量过这个幺妹子,今日得见,明疏影才发现她长得那样讨人喜欢。脸儿圆,眼儿大,像是嵌着两颗宝石的红苹果似的,怎么看怎么叫人欢喜。
唔,如果她可以改掉吃手指的习惯就更好了。
眼见小丫头站着站着就又把手指头伸进了嘴里,明疏影思量片刻,便抬眼故作天真地去问她的侍女:“十四妹妹怎么老是啃手指呀?”
被问话的侍女名叫“秋笛”,从五年前起就负责照料小公主了,此刻,她面对小公主姐姐的询问,也是有苦难言:“回皇上的话,奴婢制止过很多次,可是……公主她就是改不了……”
在说后半句话的时候,秋笛的声音明显小了下去。
明疏影听她底气不足,又见她埋低脑袋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只道她是因撒谎而心虚,因此立马拉长了脸,亦真亦假地唬道:“你敢把责任推到十四妹妹的头上?!”
秋笛闻声一惊,忙不迭屈膝跪下,连称“奴婢不敢”。明疏影正要趁势追击,就见一旁的女娃娃猝不及防地张开了嘴。
“哇啊——哇啊——”
明疏影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本是想替十四公主出头的,却出师不利,反还惹哭了苦主。
难道是自己方才太过凶恶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着,她听到似乎很少开口说话的小丫头口齿不清道:“坏银!你欺糊秋笛姐姐!哇啊……”
突然间被打成“恶人”,明疏影不禁蓦地一怔,同样愣住的秋笛则先一步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捂住了自家主子的嘴。
“公主公主!公主别哭了!奴婢没事的!皇上她没有欺负奴婢!奴婢没事的!”
明疏影有点儿缓不过劲来,就在这时,冬苓一个箭步行至她的身前,毫不迟疑地跪在了秋笛的身侧。
“皇上!皇上您误会了!十四公主之所以总是爱咬手指头,是因为……是因为她以前也常吃不好。”
此言一出,明疏影不由一愣,紧接着,思绪就倏地破土而出,助她恍然大悟。
一个“也”字,简洁明了地道出了姐妹俩共同的辛酸。明疏影并不清楚,这身子的原主,以前是不是也常把自己的手指头当做好吃的,只知道,眼前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女娃,正在经历怎样的遭遇。
只不过,九公主吃不好,是因为人人都欺负她是个痴儿。那十四公主呢,她看起来挺正常啊?为什么会和九公主一样遭人冷落?
种种疑问,一时半会儿也没法闹个明白,明疏影看着放声大哭的小娃娃,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须臾,她起身蹲到了十四公主的面前,努力思忖着,一个傻瓜在得知自己错怪别人之后,应该有些什么样的反应。
随后,冬苓就看着自家主子一面道歉一面隐藏着真实的情绪,心里也是替她捏了一把汗。好在十四公主不是个闹腾的,在侍女秋笛和明疏影的协力抚慰下,她很快就止住了哭声,眼泪汪汪地瞅着两个蹲在跟前哄她的女子。
见这小娃娃哭得抽抽噎噎的,还不忘依偎进婢女的怀中,警惕地打量着她,明疏影只觉啼笑皆非。
自己竟也有被当成坏人的一天。
不过,她还是好声好气地赔了不是,甚至还灵机一动,说要拿好吃的点心作为赔礼。
小家伙一听有吃的,眼珠子就滴溜溜地转了起来,看她的眼神里明显多了几分期盼。
明疏影又好气又好笑,所幸在秋笛的配合下,她很快就获得了十四公主的信任,最终得以同其愉快地道别了。
也罢,反正自己挺喜欢这女娃娃的,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去看一看她住的地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