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暗沉册子上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阿渝的脑海,挥之不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她心上凌迟,将过往所有的温情与信赖,片片剜下,露出底下鲜血淋漓、不堪直视的真相。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少司命居住的“星辉阁”的。殿门在身后沉重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也仿佛将她投入了一个无声的、只有绝望回响的深渊。
身体里的力气被彻底抽空,她顺着冰冷的殿门滑坐在地,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却止不住那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彻骨的寒意。
背叛。欺骗。仇恨。难过。伤心。
无数种激烈而痛苦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裂开来。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浸湿了衣襟,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父亲被带走时,那挺直的、不肯弯曲的脊梁,和看向她和母亲时,那饱含冤屈与不舍的最后一眼。
想起了母亲将毒药灌入小妹口中时,那决绝而疯狂的泪水,和对自己说的最后那句“活下去”。
想起了牢狱的阴冷潮湿,想起了被插上草标、如同牲畜般站在官市石台上的屈辱与绝望。
然后……然后就是他。
那个穿着月白道袍,如同谪仙般降临在她最黑暗时刻的身影。
“还不放手?随我回山。”
当初觉得是救赎的清冷嗓音,此刻回想起来,却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冰刃,狠狠扎进心窝!为什么那么巧?他偏偏在那一天,那一刻,出现在那个人间地狱般的官市?以他青峦仙君之尊,若非刻意,怎会纡尊降贵去到那等污秽之地?
原来……原来不是巧合。
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她是沈清源的女儿,知道她家破人亡的真相,甚至可能……早就预料到她会出现在那里!他站在那里,是不是就像在看一场早已编排好的戏码?看着她挣扎,看着她绝望,然后在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如同施舍般,伸出了那只手?
等着……他一直在等着是吧?等着她这个“罪臣之女”走投无路,等着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然后顺理成章地将她带回青峦山,放在眼皮子底下?是为了监视?是为了替他那位权倾朝野的父亲弥补一丝微不足道的愧疚?还是为了……让她这个唯一的“隐患”,永远处于他的掌控之中?
“呵……呵呵……”压抑不住的、带着泣音的低笑从阿渝喉咙里溢出,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她想起了上山后,他对她的“好”。那些深夜批注的笔记,那件披在她身上的外袍,那碗过咸却让她暖心的莼菜羹,那些看似严厉实则关切的话语,那些关于“守护”、“责任”、“不卑不亢”的谆谆教诲……
这一切,如今想来,是何等的讽刺!
他用她仇人之子的身份,给予她虚假的温暖和希望;他用沾着她至亲鲜血的手,教导她何为正义与守护!她竟然还曾为他逆天施雨而心痛欲绝,为他伤势反复而奔走哀求,甚至将慕昭师姐留下的唯一保命之物用在了他身上!
她把他当作唯一的依靠,当作黑暗中的光,却不知这束光,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沈家累累白骨的废墟之上!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野火,瞬间焚尽了所有的悲伤与迷茫,在她眼中燃起冰冷而炽烈的火焰。她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是一片死寂的灰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毁天灭地的仇恨与痛苦。
她站起身,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挺直。她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双眼红肿、面容憔悴,眼神却如同淬了寒冰的自己。
原来,那场改变了她一生的“萍水相逢”,从一开始,就浸染着她沈家满门的鲜血。
她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当年官市上,那根枯黄草标带来的、令人作呕的搔痒感。
也残留着……他指尖那片刻的、虚假的温度。
“江亦白……”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那个她曾无比敬仰依赖的身影,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带着刻骨的寒意,“原来……是你。”
从今日起,那个天真地崇拜着师父、会为他落泪、会为他拼命的沈知渝,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与不共戴天之敌,同处于一片屋檐下的……复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