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少司命后,阿渝拥有了更高权限,可以查阅司命殿内大部分珍藏的典籍与卷宗,其中不乏一些涉及宗门秘辛与陈年旧事的记录。她一直谨记师父教诲,专注于修行与职责,从未想过要去探寻那些尘封的过往。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在不经意间,露出它残酷的獠牙。
这日,她奉师尊(大司命)之命,去藏书阁深处整理一批新归类的、关于上古阵法和异族记载的孤本。这些典籍年代久远,纸张脆弱,需要极为小心。在一排落满灰尘的书架最底层,她发现了一本夹在其他典籍中、书脊已模糊不清的厚厚册子,封皮是暗沉的颜色,与周围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她将那本册子抽了出来。拂去灰尘,封面上几个模糊的篆字让她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癸亥年江南道事纪详录》。
癸亥年!江南道!
这两个词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心底那扇被刻意尘封了多年的门。家破人亡的惨状,父母兄嫂小妹临死前的面容,官市上那刺骨的冰冷与绝望……无数画面瞬间汹涌而至,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手,翻开了这本显然并非宗门正统记录、更像是私人笔记或密档的册子。
里面的字迹有些潦草,记录着当年江南水患后,朝廷赈灾款项的调动、各方势力的博弈、以及……那场震惊朝野的贪墨案。
她一目十行地翻阅着,心脏越跳越快,血液仿佛在瞬间变得冰冷。册子中详细记录了当时漕运副使赵德明如何与朝中某位权贵勾结,暗中克扣、转运赈灾银两的蛛丝马迹,甚至提到了几笔关键款项的异常流向,直指那位权贵!而她的父亲,时任户部侍郎的沈清源,是如何发现了端倪,上书弹劾,却反被那权贵先发制人,罗织罪名,构陷成了主犯!
记录到此,笔锋一转,带着一种冷硬的、近乎无情的口吻写道:
“……沈清源虽或有冤情,然江南民怨已如沸鼎,需尽快平息。陛下震怒,需有人担此重责。左相江临渊力谏,言沈清源身为户部主官,失察之罪难逃,且其位足以平民愤,当速决,以安民心。陛下……准奏。”
江临渊!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阿渝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仿佛都旋转了起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名字?!那是当朝左相,权倾朝野,更是……更是她师父江亦白的亲生父亲!
册子后面还有零星的补充,似乎是后来添上去的,笔迹不同,更显苍劲,提到了当时青峦山也曾收到过一些关于此案的隐秘呈报,知晓内情可能另有曲折,但最终……“司命殿以为,此乃朝堂之事,宗门不宜过度干涉,且江临渊所言,亦非全无道理,稳定为重。”
司命殿……师尊……他也知道?!他甚至……默许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阿渝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的力量都在瞬间被抽空。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震落一片尘埃。
父亲是清白的!真正的贪官污吏逍遥法外,而力主斩杀她父亲以平息所谓“民愤”的,竟然是师父的亲生父亲!而师父……师父他……
一个更让她遍体生寒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师父他知道吗?他一定知道!他是江临渊的儿子,是青峦山的仙君,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当年的真相?!他甚至可能……也认为他父亲做的是对的?用她沈家满门的鲜血,去换取所谓的“稳定”?
那些她曾无比珍视的、温暖的记忆,此刻都变成了淬毒的冰刺,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集市初遇,他清冷的目光;山上修行,他严厉下的关怀;疫病灾区,他无声的支持;逆天施雨后,他虚弱却坚定的身影……还有他教导她的“神明之责”、“守护苍生”、“不卑不亢”……
这一切,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无比讽刺的色彩!
若守护苍生需要用无辜者的鲜血来祭奠,若神明之责在于默许不公,若他明知她家破人亡的真相却从未对她有过半分解释或愧疚……那她这些年的敬仰、依赖、甚至那潜藏在心底深处、连自己都不敢深思的情愫,又算什么?!
巨大的背叛感、被欺骗的愤怒、以及那深入骨髓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她死死攥着那本冰冷的册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眼泪汹涌而出,却不是滚烫的,而是冰冷的,带着绝望的死寂。
原来,那场改变她命运的大火,烧死的不仅是她的至亲,也早已在她与师父之间,划下了一道她至今才看清的、深不见底的血色鸿沟。
恨意,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整个心房。
她猛地将册子合上,胡乱塞回原处,如同触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然后,她跌跌撞撞地冲出藏书阁,甚至来不及向师尊复命。
她需要冷静,她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她或许早已猜到,却宁愿永远不知道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