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鲛人泪”所蕴含的生机,如同最精妙的织工,以水韵灵力为丝线,一点点修复着江亦白被天罚摧残得千疮百孔的经脉与神魂。过程缓慢,却坚定而持续。
数日之后,他终于能真正清醒过来,不再是之前那般短暂的、意识模糊的清醒。虽然依旧虚弱得无法起身,脸色苍白如雪,唇上毫无血色,周身灵力更是枯竭得如同彻底干涸的河床,但那双深邃的眼眸,终于重新有了清明的神采,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靠在阿渝细心垫高的被褥上,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简陋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帐篷,最后,落在了正小心翼翼端着一碗清粥走进来的小徒弟身上。
阿渝这几日几乎是不眠不休,既要照顾他,又要应付外面偶尔前来探视或道谢的灾民代表,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显单薄,眼圈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小脸上写满了疲惫,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他清醒时,会迸发出如同星辰般明亮的光彩。
“师父,您醒了!快喝点粥,我刚熬好的,一直温着呢。”阿渝见他睁着眼,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带着倦意却无比欣喜的笑容,快步走到床边,熟练地舀起一勺吹温,递到他嘴边。
江亦白没有立刻张口,他的目光落在阿渝那双原本白皙纤细、此刻却多了几处烫伤和水泡的手上,又掠过她明显消瘦的脸颊和那强打精神的笑颜,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泛起密密的疼。
他顺从地喝下那口温热的粥,米香清淡,却暖入肺腑。几口之后,他微微偏开头,示意够了。
阿渝也不勉强,细心替他擦拭了嘴角。
帐篷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劳作声。
江亦白的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了被阿渝随意放在矮几一角、那个已经拔开了塞子的莹白玉瓶。瓶子小巧精致,此刻却空空如也,瓶口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清凉异香。
那香气……
江亦白的心猛地一沉!他记得这香气!当年慕昭炼制出这“鲛人泪”时,曾兴奋地拿来与他看过,那独特的、仿佛凝聚了云梦大泽万顷碧波精华的气息,他绝不会认错!
这是慕昭压箱底的保命之物!是她前往水府就职时,宗门赐予她以防不测的稀世奇珍!仅此一滴!
他倏然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阿渝,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紧绷:“阿渝……那玉瓶……”
阿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要掩饰什么,飞快地伸手将那个空瓶子抓过来,藏到身后,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没……没什么,就是一个空瓶子而已,师父您别管了,好好休息……”
“阿渝!”江亦白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一丝罕见的严厉。他挣扎着想坐直些,却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师父您别动!”阿渝吓得连忙上前扶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说!我说就是了!”
她看着师父因咳嗽而痛苦蹙起的眉头,再也无法隐瞒,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将当时他伤势反复、药石罔效,自己如何绝望地去求师尊,又如何在山穷水尽之际,想起慕昭师姐赠予的这瓶“鲛人泪”,最终用它救了他的事情说了出来。
“……师尊说……药石已罄,天罚之伤非寻常可解……我……我没有办法了师父……我不能看着您……看着您……”阿渝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那是慕昭师姐留给我的……我知道很珍贵……可是……可是师父的命更重要啊!”
江亦白静静地听着,剧烈的咳嗽渐渐平复,只是胸口依旧起伏不定。他看着眼前哭得肩膀颤抖、却依旧紧紧握着那个空瓶子,仿佛那是她最后勇气来源的小徒弟,心中那阵尖锐的疼痛,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情绪。
心疼。
无边无际的心疼。
他心疼慕昭将这唯一的保命之物赠予阿渝的深情厚谊,更心疼阿渝为了救他,毫不犹豫地将这最后的依仗用掉。这丫头……可知这“鲛人泪”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关键时刻能救她性命的东西!她就这般……用在了他这个险些魂飞魄散的师父身上。
他伸出手,因为无力而微微颤抖,轻轻覆在阿渝紧握着玉瓶的手上。指尖冰凉,触碰到阿渝温热且带着薄茧的皮肤。
阿渝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他。
“傻丫头……”江亦白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清冷,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疼惜与复杂,“那是你师姐……给你保命用的……”
阿渝用力摇头,眼泪甩落:“我不要!我只要师父好好的!师姐要是知道我用它救了师父,也一定会开心的!”
看着她那执拗的、毫不后悔的眼神,江亦白所有到了嘴边的、关于这丹药如何珍贵、她日后该如何的话,都哽在了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翻涌的心疼与酸涩强行压下。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更加深沉。
他反手,轻轻握了握阿渝的手,力道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
“师父……欠你一条命。”他轻声说,语气郑重。
阿渝猛地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不欠!师父不欠阿渝的!是阿渝心甘情愿的!”
江亦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将这一刻,这个为了救他倾尽所有的小徒弟,牢牢刻进心底。
帐篷外,新生的绿意正在雨后的土地上顽强伸展。帐篷内,师徒二人手握着手,一个泪痕未干,一个面色苍白,空气中弥漫着药香、泪水的咸涩,以及一种名为“不惜一切”的守护,所带来的、沉重而温暖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