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亦白是在一片嘈杂的、带着劫后余生狂喜的哭喊与欢呼声中,艰难地掀开沉重如铁的眼皮的。
意识如同在无边苦海中漂泊了万载,终于挣扎着靠岸。最先感知到的是无处不在、深入骨髓魂魄的剧痛,仿佛每一寸血肉、每一缕神魂都被碾碎后又勉强拼接起来,稍一动弹,便是新一轮的凌迟。随即,是耳边那震耳欲聋的、属于凡尘的声音——
“雨!真的下雨了!”
“庄稼有救了!娃他娘,我们有救了!”
“是神仙!是神仙显灵了啊!”
那声音里饱含的生机与喜悦,像是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了他周身密布的寒冷与痛苦。他微微侧过头,透过临时栖身的、简陋帐篷的缝隙,看到外面依旧淅淅沥沥落着的、带着清灵之气的雨水,看到远处泥泞中相拥而泣的百姓,看到干涸的河床重新汇聚起浑浊的水流……
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破开冰层的春水,缓缓在他苍白如纸、布满细密裂痕(那是天罚留下的痕迹)的脸上漾开。那笑容里,没有后悔,没有自得,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心愿得偿的安然。
值了。
他闭上眼,感受着体内空空荡荡、几乎枯竭的灵脉,以及那依旧潜伏在四肢百骸、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天罚余威所带来的阵阵撕裂痛楚,心中却是一片奇异的平静。
帐篷帘子被轻轻掀开,阿渝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散发着浓郁苦涩药味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到师父醒来,她红肿的眼睛瞬间又蒙上了一层水汽,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只是快步走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师父,您醒了!快把药喝了。”
江亦白想抬手,却发现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比艰难,手臂沉重得不听使唤。阿渝见状,连忙放下药碗,上前小心地扶起他,让他靠坐在自己垫好的被褥上,然后才重新端起药碗,用勺子一点点吹凉,喂到他嘴边。
药汁极苦,带着修复经脉、压制天罚余毒的灵草气息。江亦白顺从地一口口喝着,目光落在小徒弟那明显消瘦了一圈、眼下带着浓重青影的脸上,心中微微一涩。
就在一碗药快要见底时,帐篷内的空气骤然一凝!仿佛有无形的寒流瞬间席卷而过,连药碗中氤氲的热气都停滞了一瞬。
一道身着玄底金纹、气息渊深如岳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帐篷内。来人身形高大,面容古拙,看不出具体年岁,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阴,此刻那眼中正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痛心的失望。
正是青峦山真正的主宰,执掌司命之职,也是将江亦白从尸山血海中捡回、亲手抚养长大的师尊——大司命。
阿渝吓得手一抖,药碗差点脱手,连忙站起身,恭敬地垂首行礼:“拜见师祖。”
大司命却看也未看她,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死死钉在靠在榻上、气息奄奄的江亦白身上。
“逆徒!”两个字,如同冰珠砸落,带着彻骨的寒意,“你可知你做了什么?!”
江亦白抬起眼,迎上师尊那怒其不争的目光,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异常清晰:“弟子……引雨,解一方之旱。”
“解旱?”大司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周身的气息更加冰冷,“就为了这些蝼蚁般的凡人?!你堂堂青峦少司命,未来的掌舵之人,竟不惜触动天规,逆天施雨,险些搭上自己这条命!你……你不知好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厉色:“你以为你救的是谁?是那些朝生暮死的蜉蝣!他们的命数自有天定!规矩就是规矩!天道不许此时此地降雨,便是不许!谁给你的胆子去改?!你可知除了灵力反噬,那天罚九道,一道比一道狠戾!稍有不慎,便是修为尽废,灵根崩毁,成为一个连凡人都不如的废人!你竟敢……你竟敢!”
大司命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到了极点。他并非看不起凡人,司命之职本就与众生息息相关。但他更重规矩,更敬畏天道定数。逆天而行,在他看来是最大的愚蠢与狂妄!
江亦白静静地听着师尊的斥责,脸上并无惧色,也无悔意。待大司命话音稍落,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师尊,命,有贵贱之分吗?”
大司命一怔。
江亦白的目光掠过帐篷外隐约传来的、百姓的欢呼声,又看向一旁紧张得脸色发白的阿渝,最后,重新落回大司命脸上:“弟子的命是命,阿渝的命是命,外面那些百姓的命,也是命。既然都是命,何来高低贵贱?既然平等,弟子有能力,为何不能救?”
他喘息了一下,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继续道:“若有一日,有人认为自己的命没有别人的命重要,眼睁睁看着他人赴死而不愿伸出援手,师尊……您当年将弟子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时,口口声声教诲,神明之责,在于护佑一方百姓,明心见性,守护苍生。如今……这又是何意?”
最后一句,他问得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大司命的心上。
大司命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古拙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他看着榻上这个自己一手养大、倾囊相授的弟子,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执拗的神情,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尸山血海中、紧紧抓着他衣角不肯放手的六岁孩童。
当年,他就是因为不忍,因为那一份对生命的“护佑”之念,才将这个与万千“蝼蚁”般凡人命运相连的孩子,带回了青峦山。
如今,这孩子长大了,竟用他当年教导的道理,来质问他。
帐篷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帐篷外,百姓们充满生机的欢呼声,如同背景音般,不断传来,清晰地提醒着这场争执的根源。
大司命死死盯着江亦白,胸膛起伏,那滔天的怒火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泄不出,也咽不下去。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冥顽不灵!”
说罢,他猛地一挥袖袍,身形如同融入阴影般,瞬间消失在帐篷内。只留下那冰冷的、带着怒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痛心的余威,久久不散。
江亦白看着师尊消失的方向,疲惫地闭上眼,轻轻咳了几声,唇边又溢出一缕血丝。
阿渝连忙上前,用干净的布巾小心地替他擦拭,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江亦白的手背上,温热。
“师父……”她哽咽着,不知该说什么。
江亦白却缓缓摇了摇头,再次睁开眼,望向帐篷外那片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轻声道:“无妨。”
道不同,争执难免。但他心中的道,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