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溪,潺潺流过青峦山的石阶与檐角。春去秋来,演武场边那棵老银杏的黄叶,已是第三回铺满阿渝练剑的青石砖。
她今年十六了,身量抽高了不少,旧日的青衫需在袖口与衣摆处接续一截,才能合身。眉眼间的稚气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修行赋予的沉静,只是那双眼眸,依旧清澈明亮,笑起来时,眼尾会微微弯起,带着几分藏不住的灵动。
这几年的修行,早已不是初时那般按部就班。五行术法已臻熟稔,她于木、土两系的亲和力与日俱增,“青木诀”施展时,掌心灵光已能催发一小片青草快速生长,虽不及玄矶长老那般令枯木逢春,却也初具滋养万物的雏形;“厚土诀”则能轻易聚土成盾,或令脚下方寸之地变得坚实或松软。对于不擅长的金、火两系,她未曾放弃,虽依旧艰难,那“庚金诀”也能在铁木上留下清晰刻痕,“燃火诀”点燃寻常柴薪已不在话下。她明白师父所言“均衡”之意,不求样样精通,但求通晓其理,应对万变。
这日午后,她正在五灵苑僻静一角,练习一套新学的、融合了木遁与土陷之术的步法。身形在翠绿光华与淡黄尘影间交错闪烁,步伐灵动诡谲,时而如青藤绕树,时而如流沙陷足。她练得专注,额角鼻尖沁出细汗,却浑然不觉。
“阿渝。”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
阿渝收势转身,气息微喘,看到江亦白不知何时立于竹影下。几年过去,师父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身月白道袍,面容清俊,眼神深邃如古井。
“师父。”她恭敬行礼。
江亦白微微颔首,目光在她因运动而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落在空处,语气平淡地告知:“慕昭,三日后将赴南境云梦大泽,接任水府神官之职。”
阿渝脸上的笑意瞬间凝住。云梦大泽?那是极远的地方了。慕昭师姐……要走了?
不等她消化这个消息,江亦白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接连落下:
“周辰,受刑律长老举荐,入世监察,执掌一方律令,肃清奸邪。”
“李圆,丹鼎峰已准其下山,于禹州城开设医馆‘百草堂’,悬壶济世。”
“岑师姐、齐师兄……亦各有职司,不日将离山。”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如同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那些曾经一同在问道堂听课,一同在演武场挥汗,一同在重阳郡疫区并肩的身影,竟都要各奔东西了?
阿渝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她想起慕昭师姐总是温和的笑容和指尖不曾停歇的灵光;想起周辰师兄冷硬外表下那份沉甸甸的担当;想起李圆师兄那仿佛永远掏不空的朱漆葫芦和憨厚的笑容;想起岑师姐布阵时的专注,齐师兄驭兽时的默契……
明明知道这是修行路上的必然,师兄师姐们学有所成,前往更需要他们的地方,去履行青峦弟子“庇佑一方”的职责,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可……可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骤然涌上眼眶的温热湿意逼了回去,微微仰起头,不让那点水光汇聚成形。鼻尖却不受控制地泛了红。
江亦白静静地看着她。少女倔强地抿着唇,眼眶分明已经红了,却硬是撑着一口气,不让眼泪掉下来,那副想哭又强忍着的模样,比放声大哭更让人心头发软。
他沉默片刻,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声音较平日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安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青峦山授业,非为圈养,而为放牧。雏鹰羽翼既丰,自当翱翔于其该去之天地。”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竹林,望向了更远的地方:“他们下山,是去践行问道堂上所学的‘守护’,是去让青峦山的微光,散入尘世万千角落。此乃传承,亦是……我辈之幸。”
阿渝听着师父的话,心中那翻涌的酸涩渐渐平复,一种更为复杂、掺杂着不舍、自豪与明悟的情绪缓缓升起。是啊,慕昭师姐去云梦大泽,定能护佑那方水族与百姓安宁;周辰师兄执掌律令,可令一方吏治清明;李圆师兄开设医馆,不知能救回多少像重阳郡那样的病患……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继续着“守护”之路。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间的哽咽,声音带着一丝微哑,却异常坚定:“弟子……明白了。师兄师姐们,都很了不起。”
江亦白看着她迅速调整好的情绪,那微红的眼眶和依旧清亮的眼神,像雨后洗过的青空。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却在迈步前,留下淡淡一句:
“修行路长,聚散无常。守住本心即可。”
“三日后,山门送行。”
说完,月白色的身影便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竹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阿渝独自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揩去眼角那一点点未成形的湿意。春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如同低语。
她抬起头,望向师兄师姐们居住的那些山峰方向。离别悄然而至,并无惊天动地的声响,却在她年少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子,漾开的波纹,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成长之路,原来也伴随着一场场无声的告别。
但,正如师父所说,守住本心。
她握了握拳,转身,再次施展起那套融合木遁与土陷的步法。身形在光影中穿梭,比之前更加专注,更加坚定。
雏鹰终将离巢,而她,这只尚在积蓄力量的小鹰,亦会努力丰满自己的羽翼,终有一日,翱翔于属于她的那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