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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尘心

作者:盐焗大鸡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最后的行装收拾停当,青峦弟子们聚集在临时营地的空地上,准备启程。连日来的疲惫刻在每个人脸上,青衫蒙尘,发丝凌乱,却掩不住那份历经劫难后沉淀下来的沉静气度。没有凯旋的喧嚣,只有一种近乎肃穆的宁静。


    然而,就在江亦白准备下令出发时,营地外围,不知何时,已悄然聚拢了许多人。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躲在残垣断壁后,或站在远处田埂上,怯怯地张望。渐渐地,人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片,沉默地向着这群即将离去的青衫身影围拢过来。他们中有被从死亡边缘拉回的老人,有失去至亲后眼神空洞的妇人,有被师兄师姐们从瓦砾下救出的孩童,也有曾经对仙家手段充满怀疑、甚至出言不逊的汉子。


    他们走得极慢,脚步滞重,仿佛每一步都踏着月余来的恐惧与悲伤。没有人说话,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阳光照在他们大多仍显憔悴的脸上,映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深入骨髓的哀恸,更有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不知如何表达的感激。


    一位被慕昭从鬼门关前强拉回来的老丈,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队伍前方。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块洗得发白、却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他只是深深、深深地弯下腰去,将那块粗布高举过头顶——里面包着几个还带着泥土的、小小的红薯。那是他家中仅存、或许也是来年唯一的种子粮。


    一个被李圆用糖丸和鬼脸哄着喝下苦药的小女孩,挣脱母亲的手,跑到李圆面前,将一朵不知从哪个角落采来的、蔫黄的野花,塞进他那双总是带着药渍的大手里,然后飞快地跑回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又充满依恋地望着他。


    之前那个阻拦焚烧衣物、情绪激动的汉子,此刻低着头,默默将一捆新劈的、带着清新木香的柴火,轻轻放在营地边缘,然后退回到人群中,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


    更多的人,只是站在那里,含着泪,一遍又一遍地,朝着这群青衫子弟鞠躬。没有言语,那无声的动作却比任何颂歌都更沉重,更撼动人心。阳光流淌过他们佝偻的脊背,流过他们布满污垢和泪痕的脸颊,将这一幕定格成一幅无声的、悲壮而又温暖的画卷。


    阿渝站在队伍中,望着眼前这无声的人潮,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眼眶,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到慕昭师姐快步上前,扶起那位老丈,没有去接那块粗布,只是轻轻拍了拍老人颤抖的手背,温声说着什么,老人浑浊的眼中顿时老泪纵横。


    她看到周辰师兄看着那捆柴火,冷硬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似乎柔和了一瞬,他什么也没说,只对那汉子微微颔首。


    她看到李圆师兄珍重地握着那朵蔫黄的小花,胖乎乎的脸上努力想挤出惯常的笑容,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这一刻,阿渝忽然明白了。


    她想起了问道堂上,师父清冷的声音阐述着“神明者,在其‘神’格,亦在其‘明’心”。想起了自己曾以为神明或许也有喜怒哀乐,应与生灵命运相连。


    直到此刻,亲眼见到这无声的、用最质朴的方式表达出的感激与认可,她才真正触摸到那句话的重量。


    神明之责,庇佑一方。


    这“庇佑”,并非高高在上的赐予,并非冷眼旁观的记录。它是慕昭师姐指尖不曾停歇的灵光,是周辰师兄焚尽污秽的决绝,是李圆师兄葫芦里总也倒不完的药散,是青鸾师姐紧握姑母不曾放开的手,也是她自己递出的那一碗碗微温的药汁,和掌心那微弱却坚持亮起的青木光华。


    它是在绝望中伸出的手,是在黑暗中点燃的灯。它不需要被供奉在神坛之上,它存在于每一次倾尽全力的救治,存在于每一份不离不弃的守护,存在于这劫后余生、无声流淌的泪水与鞠躬之中。


    百姓们感激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神力,而是这群穿着青衫的年轻人,在他们最无助、最黑暗的时刻,与他们一同承受了苦难,并用自身的行动,为他们争来了一线生机与光明。


    阿渝抬头,望向站在队伍最前方,同样静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师父江亦白。他的侧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阿渝仿佛能感受到,他那清冷的目光深处,也正涌动着与她此刻心中相似的、澎湃而复杂的情绪。


    原来,这就是守护的意义。不是力量的炫耀,不是地位的彰显,而是将心比心,是与被守护者同喜同悲,是在付出之后,收获的这一片沉甸甸的、用苦难和生命淬炼出的真心。


    春风拂过,带来泥土复苏的气息,也带来了人群中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呜咽声。阿渝深吸一口气,将涌到眼角的湿意逼了回去。她挺直了脊背,如同身边所有的同门一样。


    青衫虽将远,此心已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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