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郡外的义庄,与其说是安置之所,不如说是一座被绝望笼罩的等死之地。低矮破败的土墙围出一片荒凉,几间瓦房挤满了痛苦呻吟的病患,更多的人则只能蜷缩在临时搭起的草棚下,或干脆露天躺着,任由风吹日晒。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秽物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的气息。咳嗽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间或夹杂着孩童微弱的啼哭和大人无意识的呻吟。
宋青鸾站在义庄入口,那扇歪斜的木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她手中紧紧攥着师父给的辟邪符,清凉的气息丝丝缕缕渗入掌心,勉强驱散了一些周遭令人作呕的病气。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心头的恐惧,目光急切地在那些形容枯槁、面目模糊的人群中搜寻。
“姑母!姑母!”她不敢大声呼喊,只能压低声音,一个个草棚、一间间瓦房地找过去。
终于,在一个最偏僻、几乎无人照看的角落草棚下,她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姑母蜷缩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身上盖着看不出颜色的薄被,头发散乱,脸颊凹陷,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杂音。
“姑母!”宋青鸾眼眶一热,几乎要扑过去。
“别过来!”草席上的妇人猛地睁开眼,看到是她,浑浊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被巨大的恐慌取代。她用尽力气挥手,声音嘶哑微弱,“青鸾?你……你怎么来了?!快走!快回去!”
“我不走!”宋青鸾站在原地,眼泪终于决堤,“姑母,我来了,我来陪您!”
“糊涂!”姑母急得想要撑起身子,却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好半天才喘过气,气息愈发微弱,“好孩子……听话……快走……姑母已经……已经染上了这脏病……没得救了……你还年轻……趁着没进屋……没沾上这里的晦气……赶紧回山上去……”
她说着,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姑母能看到你最后一面……已经……已经知足了……走啊!”
宋青鸾看着姑母痛苦而焦急的模样,心如刀割。她想起小时候,自己发了高烧,姑母也是这样守在她床边,整夜不眠,用冷水一遍遍给她擦拭额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好孩子,快好起来”。如今,角色互换,她怎能弃之不顾?
“我不走。”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不再犹豫,双手迅速结印,体内灵力流转,一道淡金色的、半透明的光罩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将她和姑母所在的这个小小角落笼罩在内。光罩微微波动,将外界的污浊气息隔绝了大半。
这是下山前,师父紧急传授给她的“净尘隔离咒”,能一定程度上隔绝病气毒瘴,但极耗心神,且无法根治疫病。
“你……你这是何苦……”姑母看着那层光罩,知道劝不动她了,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泣音的叹息。
安置好姑母,宋青鸾强忍着悲痛,开始查看周围的情况。隔离咒的范围有限,只能护住她和姑母。光罩之外,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她看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被他的父母紧紧抱在怀里。孩子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身体不住地抽搐,嘴唇干裂,发出小兽般痛苦的呜咽。他的母亲徒劳地用湿布擦拭他的额头,父亲则疯了一般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哀求,祈求一点退热的药材,哪怕只是一点清水。
“求求你们……谁有药……救救我的孩子……”男人的声音已经沙哑不堪,眼神绝望。
然而,这里最缺的就是药。官府派发的汤药有限,杯水车薪。偶尔有医者冒险进来,也只能看着摇头叹息。
宋青鸾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的抽搐渐渐微弱,呼吸变得急促而浅短,最后,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后彻底软了下去,再无声息。
“不——!我的儿啊——!”母亲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死死抱住孩子尚有余温的小身体,哭得撕心裂肺。父亲瘫坐在地,双目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宋青鸾的心。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的清灵丹,那是师父给她保命用的。可是……只有一颗。给了这个孩子,姑母怎么办?而且,清灵丹也只能缓解,无法根治。
她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了她。她空有修为,习得术法,此刻却连一个孩子的性命都挽救不了。守护……原来如此艰难。
她回到姑母身边,默默握住姑母枯瘦的手。姑母似乎感知到她的悲伤,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气息微弱:“孩子……别难过……生死有命……”
宋青鸾将脸埋在姑母的手边,泪水无声地浸湿了粗糙的布料。隔离咒的光芒在她周身流转,守护着这方寸之地,却照不亮外面无边的黑暗与绝望。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山下的人间,并非只有她与姑母的亲情牵绊,还有更多她无法承受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