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官市,人声渐远,唯有春雨潇潇,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沈知渝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江亦白身后,湿透的鞋袜裹着双脚,每一步都沉重冰凉。她不敢落后,更不敢多言,只紧紧盯着前方那片月白色的衣角,仿佛那是迷雾中唯一的灯塔。
山道渐陡,林木渐深。雨水洗过的山色,翠得逼人眼目。空气里是湿土、腐叶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清冽气息,与她熟悉的府邸熏香、或是牢狱与官市的浑浊气味截然不同。她贪婪地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微疼,却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江亦白的步伐看似从容,速度却丝毫不慢。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放缓脚步等她,只是沉默地前行。雨水似乎真的无法沾染他分毫,那身月白道袍在晦暗的山色中,洁净得有些刺目。沈知渝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心头惴惴。这位救命恩人,似乎比那官市的人牙子还要难以接近。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沈知渝感觉双腿如同灌铅,几乎要支撑不住时,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的汉白玉广场铺陈开来,雨水冲刷得石面光可鉴人。广场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山门,以不知名的青色巨石垒砌,气势磅礴,门楣上“青峦宗”三个古篆大字,铁画银钩,带着历经风雨的沧桑与肃穆。山门之后,殿宇楼阁依着山势层层叠叠向上延伸,飞檐翘角隐在缭绕的云雾之中,恍若仙境。
有穿着青色或白色道袍的弟子在广场上行走,或撑伞,或冒雨,步履匆匆却井然有序。见到江亦白,无论年长年幼,皆停下脚步,恭敬行礼,口称“江师兄”或“大师兄”。他们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江亦白身后那个浑身湿透、衣衫褴褛、与这清修之地格格不入的少女,带着好奇与探究,却无人敢出声询问。
沈知渝下意识地低下头,攥紧了身上那件湿冷的旧衣。这些目光,虽无恶意,却也让她无所适从,仿佛自己是个误入洁净之地的污点。
江亦白对周遭视若无睹,只微微颔首回礼,便领着沈知渝绕过气势恢宏的主殿,沿着一条更为清幽的竹林小径,走向后山。
小径尽头,是一处小小的独立院落,粉墙黛瓦,十分素净。院门上悬着一块小匾,上书“听竹小筑”四字。院外果然植着一片细密的竹林,雨打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显得此处幽静异常。
江亦白推开院门,院内只有三间房舍,陈设简单至极,一桌一椅一榻,皆是以普通的青竹制成,擦拭得一尘不染,却也冷清得不见什么烟火气。
“你暂且住在这里。”江亦白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没什么温度,“青峦山非富贵之乡,无仆役伺候,诸事需得自理。”
沈知渝默默点头。比起牢狱和官市,这里已是天堂。
“山上规矩,卯时起身,辰时早课,修习道法、武艺、经文。”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你既随我上山,名义上便算我座下记名弟子,亦须遵守门规。根基全无,便从最基础的开始。明日会有人送入门典籍过来。”
“是。”沈知渝低声应道,声音还有些沙哑。
“最后,”江亦白转过身,目光清冷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安分守己,谨言慎行。不该问的不同,不该去的地方不去。若违门规,”他语气微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第一个不容情。”
他的眼神让沈知渝心头一凛,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再次袭来,比官市那日更甚。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湿鞋,应道:“……知道了。”
江亦白不再多言,转身便走,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迷蒙的竹林小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知渝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环顾四周。这里没有精致的雕花床,没有柔软的锦被,没有熏香暖炉,只有硬邦邦的竹榻、粗糙的布衾、一张木桌和一把椅子。窗明几净,却也冷清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家破人亡的惨痛,一路上的颠沛流离,被人像货物一样叫卖评点的屈辱……所有被她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陌生的、绝对安静的环境里,终于找到了缝隙,汹涌而上。她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眼泪混着头发上未干的雨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抬起头,用袖子用力擦干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她走到窗边,推开竹窗,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的竹林,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的清香和雨水的甘洌。
她还活着。这就够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沈知渝便醒了。硬板床睡得她浑身酸痛,但她不敢怠慢,迅速起身,用院子里积蓄的雨水简单洗漱了一番。刚收拾停当,院门外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开门一看,是个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穿着灰色杂役服的小道士,手里捧着几本线装书册,神色有些腼腆。
“沈、沈姑娘吧?”小道士挠了挠头,把书递过来,“这是江师兄吩咐送来的,《青峦基础吐纳诀》、《道经浅释》还有《宗门戒律》。我叫赵铁柱,在膳食房帮忙,姑娘以后有什么缺的,或是……饿了,可以来找我。”他说完,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松了口气,又好奇地偷偷打量了她两眼,这才快步离开。
沈知渝捧着那几本还带着墨香的书册,回到房中。她翻开《基础吐纳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人体经络图,那些拗口的术语、复杂的穴位名称,对她而言如同天书。她自幼虽也读书识字,学的多是诗词歌赋、女则女训,何曾接触过这些玄奥的东西?
但她没有犹豫,拿起书,一字一句地艰难啃读起来。看不懂,就反复看;记不住,就强行记。沈家的冤屈还未昭雪,她好不容易活下来,就不能白白活着。学习,变强,是唯一的路。
辰时,她按照昨日江亦白所说,前往演武场参加早课。巨大的演武场上,数十名弟子已列队整齐,正在练习一套基础拳法,动作矫健,呼喝有声。负责督导的,正是昨日见过的那位面色严肃的二师兄周辰。
沈知渝悄悄站到队伍最末尾,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比划。她的动作生涩笨拙,与其他弟子流畅的动作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引得附近几个弟子投来诧异或略带讥诮的目光。
周辰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自然也看到了她。他眉头微蹙,却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继续纠正其他弟子的动作。
早课结束后,便是经堂的讲经。讲解《道经浅释》的是一位须发皆白、道号玄朴的老道长。玄朴师傅声音平稳,语速缓慢,逐字逐句地解释着经义,听起来有些枯燥。
沈知渝坐在靠后的位置,努力集中精神倾听。当玄朴师傅讲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她听着听着,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
这句话,她似乎在父亲的书房里某本杂书上读到过类似的。当时不解,如今听玄朴师傅解释为“天地无所偏爱,视万物平等如同草扎的狗”,她心中却生出另一种模糊的感觉。若天地真无分别,为何人有聪愚美丑,命运有天壤之别?就像她沈家,忠心为国,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她下意识地举起了手。
玄朴师傅讲经多年,少有弟子在堂上主动提问,见状微微一愣,抚须道:“讲。”
“师傅,”沈知渝站起身,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确定,“经文说天地不仁,视万物平等。那……为何世间又有‘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之说?若天地真无分别心,为何又会记录善恶,施以报应?这……是否有些矛盾?”
这个问题,带着她这个年纪特有的执拗和源于切身经历的困惑,并非刻意刁难,却让玄朴师傅一时语塞。堂下弟子们也窃窃私语起来。
玄朴师傅沉吟片刻,方才缓缓道:“此乃先贤微言大义,蕴含至理,非字面可解。需静心体会,不可执着于一时一隅之见……”
这个答案,并未能完全解开沈知渝心中的疑惑。她还欲再问,却见玄朴师傅已移开目光,示意下一位弟子。她只好默默坐下,将疑问埋回心底。
傍晚时分,沈知渝被传唤至江亦白处理事务的“执事堂”。
江亦白端坐于书案之后,面前堆着不少卷宗。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却未能融化他眉宇间的清冷。
“今日在经堂,是你质疑玄朴师傅讲解?”他开门见山,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沈知渝心里一紧,低头道:“是。弟子心中有惑,故而求教。”
“求教?”江亦白抬起眼,目光如冬日寒潭,平静却冷冽,“还是哗众取宠,扰乱秩序?”
沈知渝猛地抬头,想要辩解,却对上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倔强地抿紧了唇。
“青峦山重规矩,尊师长。不明之处,可私下请教,或自行查阅典籍,而非在经堂之上,公然质疑。”江亦白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念你初犯,且确向学,罚抄写《清静经》百遍。三日后交来。”
又是罚抄!沈知渝胸口堵着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指甲掐进掌心。但她知道,在这里,她没有反抗的余地。
“弟子领罚。”她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
江亦白不再看她,重新将目光投向卷宗:“下去吧。”
沈知渝转身,快步离开执事堂。回到听竹小筑,她看着那厚厚的《清静经》,只觉得一阵无力。百遍?三日?这分明是刁难!
夜色渐深,油灯如豆。沈知渝伏在冰冷的竹桌上,一笔一划地抄写着。手腕酸了,就甩一甩;眼睛涩了,就揉一揉。窗外竹影摇曳,山风呜咽,陪伴着她的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抄到后来,困意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字迹也开始潦草歪斜。她强撑着,又写了几行,终是抵不住疲惫,握着笔,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着,映着她稚气未脱却已染风霜的睡颜,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内。
江亦白看着伏案熟睡的少女,目光落在她摊开的、墨迹未干的抄经纸上。字迹从一开始的工整娟秀,到后来的略显浮躁,再到最后几行的歪歪扭扭,清晰地记录了她的努力与疲惫。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房间。简陋,却收拾得整洁。窗台上,不知她从何处采来几朵淡紫色的野花,插在一个洗净的竹筒里,给这清冷的房间增添了一抹微不足道却执拗的生机。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解下了自己月白色的外袍,动作极其轻柔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随后,他走到书案另一侧,拿起她已抄写好的部分,细细翻阅。看到错漏之处,他便执起一旁的朱笔,极其细致地圈出,并在旁边空白处,用工整严谨的小楷写下正确的字句或简洁的注解。看到笔划结构不佳的字,他也会在旁边重新书写一个范字,笔力遒劲,风骨自成。
他的动作专注而耐心,仿佛在批阅最重要的宗门卷宗。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似乎也不那么冷硬了。
时间静静流淌。他将所有已抄写的部分批改完毕,又将她写到一半的那张纸轻轻抽出,将她睡梦中无意划下的一道墨痕小心处理掉,补上未写完的字。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看窗外微熹的天色,将朱笔轻轻放回笔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没有惊动一片竹叶。
清晨,沈知渝被窗外鸟鸣惊醒。她猛地坐起,发现身上竟披着一件男子的外袍,面料是上好的云缎,带着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冷香。
是江亦白的!
她心中惊愕,随即看向书案。案上,她抄写的纸张被整理得整整齐齐,上面布满了红色的圈点和批注。那字迹,她认得,是江亦白的!严谨,工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却又在每一个修正的笔画里,透露出难以言喻的耐心。
他还留下了一本薄薄的笔记,上面是他亲笔书写的,关于《清静经》以及昨日她提出的那些问题的详细阐释与引申,深入浅出,逻辑清晰,远非玄朴师傅照本宣科可比。
沈知渝拿着那本笔记,看着满纸的朱批,又摸了摸身上柔软温暖的外袍,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罚她的是他,深夜来为她披衣、批注经文的也是他。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一面冷若冰霜,严格执行门规;一面却又在无人知晓的深夜,做出这般……近乎温柔的举动。
这矛盾的行为,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冰冷的心湖上,漾开了一圈细微而持久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