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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草标

作者:盐焗大鸡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永熙十三年的春天来得迟,官市角落的老柳树才刚抽出些鹅黄的嫩芽,地面却仍泛着去岁积存的寒意。这一处专事发卖官奴的场子,比别处都更安静些,连带着空气也凝滞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沈知渝站在一群插着草标的人中间,单薄的素色旧衣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她刚满十三岁,身量还未长足,纤细得像是风一吹就能折了。颈后那根枯黄的草标搔着她的皮肤,刺痒,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她没像身旁那个不断啜泣的妇人那样发抖,也没像前排那个目光呆滞的老者那样佝偻着背。她只是微微抬着下巴,一双过于黑亮的眼睛,沉静地望着台下那些模糊的人脸。雨水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细密冰冷,打湿了她的头发,水珠顺着额角滑下,流过她尚带稚气却已初具风致的脸颊。


    她想起母亲最后用力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声音低得只剩气音:“渝儿……活下去……无论如何……” 然后,母亲将怀里那个已经没了声息的、她最小的妹妹,更紧地搂了搂,自己则将一瓶什么东西倒进了口中。不过一夜,沈家女眷的监牢,就只剩她一个活口。父亲、兄长们的血染红了刑场的黄土,母亲和小妹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草席上。抄家、定罪、满门抄斩,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将她的世界彻底掀翻、碾碎。那场震动朝野的江南赈灾贪墨案,成了扣在沈家头上洗不掉的污名。


    “下一个,沈氏女,年十三!原户部侍郎沈清源之女,识文断字,底价三十两!” 人牙子扯着嗓子吆喝,打破了死寂。


    台下的人群起了些微的骚动。一个穿着簇新绸缎袍子、腆着肚腩的富商,摇着一把不合时宜的折扇,眯着眼走上前。他的目光像沾了油的刷子,在沈知渝脸上、身上来回刷了几遍,带着毫不掩饰的估量和占有欲。


    “模样倒是标致,就是瘦弱了些。三十五两,带回府里调理调理。” 富商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茶熏染的黄牙,语气轻佻。


    那目光让沈知渝胃里一阵翻搅,冰冷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她知道自己绝不能落入这种人手里。绝望像是无数细密的冰针,扎进她的四肢百骸,几乎要冻结她的血液。她死死咬住下唇,疼痛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不能就这样完了。沈家……不能就这样完了。


    她的目光像被困的小兽,急促地在台下那些或麻木、或好奇、或贪婪的面孔上扫过。然后,她看见了那个人。


    就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一个身着月白色道袍的年轻男子静立雨中。奇怪的是,那绵密的雨丝似乎刻意避开了他,在他周身留下一圈无形的屏障。他身姿挺拔如孤松,面容清俊异常,却像是覆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冰雪,没有任何情绪。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边,眼神疏离,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幅与己无关的画卷。


    就在人牙子举起木槌,富商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的刹那,沈知渝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一股力气,猛地挣脱了身后那只有些松懈的手,像一支离弦的箭,跌跌撞撞地冲下高台,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径直扑到那月白身影面前,冰凉的小手死死攥住了对方干燥而温暖的袖摆。


    “公子!公子您可算来了!” 她仰起头,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在她苍白的小脸上纵横交错,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哭腔,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清晰的条理,“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偷偷跑出来瞧热闹,求您带奴婢回去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话语又急又脆,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抓住他袖摆的手用尽了全力,冰冷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衣袖下温热的腕骨和平稳的脉搏。


    江亦白微微一怔。他今日下山,是为例行体察世情,遵循青峦山“神明护佑苍生,若视而不见,不配享人间烟火”的千年训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古井无波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袖摆上传来的力道,那只小手冰冷、潮湿,并且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可那攥紧的力度,却透着一股不肯放弃的、顽强的生机。


    富商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上前一步,语气不善:“哎!你这小丫头胡说什么!这可是官奴,有册登记的!怎么就成了你家丫鬟?”


    人牙子也急忙跑过来,赔着笑脸,语气却带着强硬:“这位道长,您看这……这丫头是罪官家眷,手续齐全,您可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啊!”


    沈知渝紧紧抓着那片月白色的衣袖,仿佛那是溺水时唯一的浮木。她仰着脸,泪水涟涟,目光却直直地望向江亦白那双深邃的眼眸,哀恳与决绝交织:“公子,您明明说好了今日下山就来接我的……我、我一直在等您……”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呜咽,更显得可怜无比。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江亦白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他低头,看着身前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眼神灼亮的少女。雨水顺着她鸦黑的发梢不断滴落,划过她尖俏的下巴。她的谎言并不高明,甚至漏洞百出,但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不仅仅是恐惧和哀求,更有一股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火焰,在冰冷的雨水中顽强地燃烧着。


    他想起了下山时,师父的叹息:“如今世道,仙不仙,神不神,若只知闭门清修,对人间苦难置若罔闻,与魔何异?亦白,你需记得,我青峦山弟子,眼中当有苍生。”


    他也看到了那富商眼中毫不掩饰的淫邪与势利,看到了人牙子脸上的谄媚与算计。


    短暂的静默,只有雨丝落地的沙沙声,和沈知渝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终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江亦白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极其轻微地,覆在了少女紧抓着他袖摆的、那只冰冷颤抖的小手上。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这个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也明确地传达了他的选择。


    他抬眼,看向人牙子和富商,目光平静无波,声音清越,如同山涧敲击冰面的冷泉:“不错。她是我青峦山的人。此前暂居沈家,如今沈家获罪,按律发卖,我自当带回。这是她的身契银两,三十两。”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银锭,指尖微弹,那银子便稳稳地落在了人牙子手中,不多不少,正是底价。


    人牙子捧着银子,瞠目结舌,看看江亦白,又看看死死抓着他袖子的沈知渝,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说什么。那富商脸色铁青,狠狠瞪了沈知渝一眼,啐了一口,转身挤出了人群。


    江亦白这才低头,看着依旧抓着他袖子不放的少女,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清淡,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还不放手?随我回山。”


    沈知渝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衣袖柔软细腻的触感,和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冽气息。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她腿一软,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江亦白下意识地伸手,虚虚地扶了一下她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湿漉。他立刻收回手,仿佛被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灼到,转身便走,步伐依旧从容不迫,却带着一种让她必须小跑才能跟上的节奏。


    细密的雨幕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渐渐远离了这处弥漫着绝望与算计的官市,走向那云雾深处、不知前路的青峦山。


    沈知渝小跑着跟在后面,湿透的衣物黏腻地贴在身上,又冷又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絮上。可她胸腔里那颗几乎快要冻僵的心,却因为那片刻的温暖和这未知的前路,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不知道这个冷漠得像冰块一样的年轻道人是谁,不知道青峦山是何处境,她只知道,她抓住了一线生机,她活下来了。


    而走在前面的江亦白,清晰地感受着身后那道紧紧跟随、带着探究和不安的目光。他知道,自己今日之举,带回的不仅仅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更是一个可能打破山上长久平静的变数。只是此刻,望着前方雨雾中若隐若现的、沉默的青色山峦,他还无从预见,这个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女,将会在他遵循了十余年的、规整而冰冷的人生轨迹上,划下怎样深刻而滚烫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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