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啦。
这种近似于“我在等你”“我在期待你”的表达,陈寒岭在过去十几年里很少听到。
他的父母总是选择不直白表达正向情感,但永远直白宣泄负面情绪。
除夕夜那晚许绍清问的问题,他没吭声,但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真的很羡慕,也是真的很期盼。小时候每次过生日都在想,等到明年,可以变得更好一点吗?
因为陈重和沈梅欣不是那样的父母。
家里从小物质不匮乏,陈重有自己的门面,既做批发也做零售,沈梅欣是钢琴老师,课时费也相当可观,他们家十年前就已经买得起海城城郊的别墅了。
然而经济上越来越宽裕,夫妻之间的感情却越来越淡薄。
从陈寒岭记事起,家里大吵不多但小吵不断,逢年过节也总不安生,每次吵架的源头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都是生活上很琐碎的点。
给亲戚多少红包,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冷嘲热讽,谁来借钱,谁去年借的钱没还,陈寒岭的家长会陈重总是缺席……
零零碎碎,不一而足。
年纪小的时候陈寒岭总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为什么妈妈总是生气,为什么爸爸总不高兴,间或在争吵里听到几次自己的名字,就更是风声鹤唳,无法安睡,梦到自己站在中间茫然无措不知该帮谁,或者是他开口劝阻了,但是没有人在听他说什么。
车祸发生前的那一年,双方进入冷静期,又或者是实在吵累了,再加上陈寒岭顺利考入一中,家里不该再有什么烦心事。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到高三毕业,报一个外地的大学,寒暑假也可以留在当地实习,等到过年再回来,总不会太难熬。
可现实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他甚至还来不及细想要去的城市,一切就发生了。
事情发生后,好像就失去了对过往耿耿于怀的权利,因为不论过去他们对待陈寒岭如何不上心,也不该到了现在还只能想到曾经的不好。
可是,可是。
陈重甚至不知道他在一中一直拿年级第一,沈梅欣也仅仅知道这点而已。
过分省心的孩子会促成不负责的父母,陈寒岭从不需要他们操心,他们后来也就真的没怎么上过心。
他在很早之前就知道怎么淡化对外界的期待,降低自我需求,按理说早该习惯一切。
但此刻蒋嘉昀站在昏晃的灯光下,整个人被柔软的光晕环绕着,脸上洋溢着惊喜的神情,双眼焕发出夺目的光彩。他是不是可以认为,在过去离开的每一天里,蒋嘉昀的快乐与欣喜或许都没有今天多,这是不是说明他其实很重要,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对蒋嘉昀非常重要。
“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说至少要过了初三吗?”蒋嘉昀笑着低下头,很快抬起,“我从前天就在想,如果初三你能回来就很好啦,可是这样好像待在海城的时间太短了,我觉得我有一点异想天开。”
陈寒岭站在原地怔住,不错眼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站在距离自己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
“怎么了?这几天过得不开心吗?”蒋嘉昀捏了捏他的手腕,“感觉你好像瘦了一点,回去没好好吃饭吗?”
陈寒岭喉咙有些堵塞,不好好吃饭的哪是自己,就问他,“速冻水饺买那么多,打算吃到什么时候?我要是待到开学再回来,你打算就这么过?”
问人者反被问,始料未及,这才回来有没有半小时,就什么都知道了。
蒋嘉昀没觉得吃水饺有多委屈自己,但陈寒岭的表情太郑重其事了,好像这件事很值得被拿出来讨论一样,于是他半是欢快半是心虚地摇了摇对方的袖口。
“我懒得做饭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你没看到我买了好多种口味吗?一点都不腻呢。我也买了很多吃的,都吃完了,你是没看见,垃圾都丢了。”
陈寒岭并不戳穿他冰箱里的草莓还剩半盒,叹了口气,转身去厨房洗车厘子。
“哇,”蒋嘉昀惊呼,“怎么买了这么多!很贵的,我上次在超市里看到这么大的一斤要卖到几十块,你发财啦?”
“江姨给的,就是绍清哥他妈妈。”
“嗯……”蒋嘉昀一边吃一边点头,“阿姨对你真的很好,绍清哥对你也很好,你不说的话我都以为是你家亲戚了。”
“跟亲戚无关,血缘关系有时候代表不了什么。”
蒋嘉昀吃得上头,含糊着应了声,眼神不经意往门口扫了一眼。
事实证明有人做饭的日子完全不一样,当天晚上桌上就出现了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的热菜。江姗让带的菌菇干货派上了用场,香气四溢的菌菇老鸭汤端上来的时候,蒋嘉昀坐在桌边急得差点想跳下去。
汤足饭饱后,有人捧着肚子瘫在椅子上发呆,嘴里念念有词道,“好吃,五星级大厨,太幸福了。”
陈寒岭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还吃水饺吗?”
对面头摇成拨浪鼓:“不吃了不吃了,再也不吃了,两者无法相提并论,请不要再侮辱你的菜了。”
陈寒岭:“……”
晚上吃得太饱,蒋嘉昀又不想动,被逼着吃了点健胃消食片,等到洗漱完毕准备爬上床的时候,陈寒岭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振动个不停。
“有人打你电话。”蒋嘉昀冲卫生间的方向喊了一声。
里面传来闷闷的回音:“不用管,等会回。”
本来是不想管,平时联系陈寒岭的人很少,偶尔是梁真,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许绍清,但总体来说次数都不多。
没过一会儿又开始振动,蒋嘉昀按捺不住,别是许绍清有什么急事?他连忙爬过去看了眼,是一串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未接来电三通。
拨号的人应该是意识到不会有人接电话了,放弃了继续拨打,就在蒋嘉昀准备放下的时候,突然一次性弹出来好几条信息,速度太快他甚至来不及看明白到底发了些什么,但能看得出来用词非常不客气。
什么“别以为不接电话就没事了,我……”,“你不会觉得逃走了就万事大吉了吧……”“像狗一样东躲西藏的过日子你倒是……”
陈寒岭一边擦头发一边往里走,刚进房门就看到蒋嘉昀面色发白地跪坐在床上愣神,手里攥着他的手机。
他大步上前,一只腿跪在床上,伸手抽出手机,按了几下按键很快浏览完毕,脸上表情换了又换,最终锁屏,进退两难地看着蒋嘉昀。
“是……谁啊?”蒋嘉昀要疯,“我,我没点开看全部,但是,我刚刚准备帮你看看是谁打过来的,他,就挂断了,然后,短信发的很快,我没来得及,但是,怎么回事啊?”
陈寒岭呼吸急促几分,将手机关机,彻底丢到一边,站直了身体继续擦脖颈间的水珠。
“没什么,一些无聊的人。”
“无聊的人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他在诋毁你,你惹到什么人了吗?”蒋嘉昀膝跪着往前,抓着他的手,“怎么会这么说你呢?是海城的人吗?他欺负你了吗?所以你才这么早回来?”
陈寒岭面色一沉,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按了按他的手背,“没人欺负我,我说了,是一些无聊的人,不用理会,刚刚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用管,为什么不听?”
“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他是什么人要这么说你?你一直这样被他欺负吗?”蒋嘉昀起身去拿手机,“我要看看是谁,我要骂回去。”
“别动!”陈寒岭突然高声怒吓。
蒋嘉昀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也被吓了一跳,手停在空中,呆怔着望向他。
陈寒岭胸膛几多起伏,粗声深呼吸几次,拿起手机转身往客厅走。
“早点睡,别想太多。”
啪,房门被随手带上,昏黄的灯光将一个无措的身影投射在地板上。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的第一次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