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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锈蚀由内而外(二)

作者:左轮绅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对于暧昧的恋人们来说,共同漫步在寂静无人的星空下是浪漫的行为,但这气氛里不能有相互间隔十步的两人、无言沉默的路途,以及时不时附着在身上的暗处视线。


    卡斯蒂安的背影一步步挪到孤零零的宅子前,马洛感到自己护送的任务理应结束,正要转身离去,被一声不轻不重的“喂”唤了回来。


    “你不会真的就这么回去吧?”卡斯蒂安交叉双臂,站在门廊下,一盏明明灭灭的灯勾勒出他的轮廓。“你过来。”


    他面色不虞,马洛耷拉着眼皮走过去,好像违背他的嘱咐执意跟来是一件错事,此刻东窗事发,不得不接受批评。但卡斯蒂安许久都没说话,久到他心里开始打鼓,忍不住抬眼偷看对方的表情。


    “你跟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卡斯蒂安终于等到那双蓝色眼睛抬起,露出一个轻浮至极的笑容,仿佛之前的失态都不曾存在。


    马洛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否定的话,卡斯蒂安靠在镂空雕琢花草的栏杆上,忽然开了口:“我父母是在我刚开智那年被处死的,叛国罪,证据确凿。”


    交心环节总是独角戏,他想,吞咽下一丝夜风,继续道:“我这一支直系血脉全都连坐,但你知道,我们这些贵族总有这样那样的保底机制,几个年纪很小的逃过一劫,当然,只是这一次逃过一劫。”


    马洛无言地走到他上风处,遮掩下胡作非为的寒风,叙述者没有留意,望着花园里的枯枝败叶娓娓道来。


    贵族留存血脉的方法很多,合法的不合法的,光彩的不光彩的,年轻的小艾森伯格当过私生子,做过小侍从,在宴会上张牙舞爪,也在马车上的货物间躲躲藏藏,以求在这个庞大家族伸出的无数爪牙之间存活。也许是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得太多,早熟的孩童无师自通地学习了欺瞒、伪造和虚与委蛇,他从夭折的血亲指缝里抠出自家支离破碎的遗产,一处一处重新编织自己势力的大网。趁着父辈的人脉还未被蚕食殆尽,他要抓紧一分一秒,将本属于自己的财富尽数拿回。


    显贵家族的孤儿辗转过各个地方,有利益相关的盟友,也有孤忠在外的心腹仆从,甚至是别有用心的家族血亲。但无一例外地,监护人不长久,仆人不长久,伙伴也不能长久,只有永恒的变化,才能保证永恒的警惕,保证最后的血脉安全无虞,无论是间谍还是刺客,都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下手。


    “我自幼就深知,自己是罪人的直系血脉,这是个很有趣的头衔。”卡斯蒂安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模仿谁,流露出的神色却和他平日并无差别:“当你想顶着这个事实做些好事,所有人都会觉得你是个摇尾乞怜的流浪狗。你看,这个小坏蛋想要赎罪,又在试图讨我们的欢心呢。”


    他顿了顿,阴森的笑容在唇角弯出弧度,用淬了毒的声音道:“但如果你为所欲为,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极端,大家就会害怕你,尊重你,甚至不用你自己开口,这些人自然会找到理由:上梁不正下梁歪嘛,能指望罪人的儿子是什么好东西吗?”


    “这个时候你才会发现,原来根本不需要向谁卖笑,或者装出一副毫无污点的圣人蠢样。我大可以用最卑鄙的手段,反正这里的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脓疮,毒蛇相互撕咬没什么光明磊落可言。”


    一缕黑发垂落下来,伸进门廊的一株月季堪堪接住,黑发的主人略微歪着头,用最无辜的姿态说出了最势利的话:“再多的指摘,也不能否认如今我是艾森伯格家族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甚至那些名望相当正面的表亲,也要排着队给我献殷勤。”


    “如果这就是作恶的代价,那我完全甘之如饴嘛。”


    马洛垂在身侧的手指攥了攥,他不着铠甲的时候显得没有那么高大,或者说,看起来更好欺负些。卡斯蒂安望着他双眼沉默了一会儿,看他没有要和自己对视的意思,忽然问:“你不好奇我和卡斯帕的关系吗?”


    半个唐突的“我”字卡在马洛嘴边,又被他抿了回去,最后那双深沉的蓝眼睛只是闭了一会儿,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用说。”


    他的耐心可以如深不见底的湖泊,仿佛能理解和包容所有人,但湖边的人也会发现,这湖中没有他自己的影子:马洛·克里斯托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疑问徒留涟漪,沉入水中的石头不会给出任何答案,于是卡斯蒂安哼笑一声,语气轻巧:“承认嫉妒心也没什么的,不会玷污你的圣人形象。卡斯帕确实对我表达过好感,这没什么奇怪的,毕竟我自己也是近亲结婚的结果,这一点没骗你们,何况如我所说我没有直系亲属,只是我们大家族里互称表亲而已。”


    他说着撩开了自己左侧的头发,清晰地露出其下眼睛,眉毛颜色浅淡,睫毛完全白化,眼周的皮肤也有隐约的白色色斑,红色的眼睛直接显露出鲜血的颜色。卡斯蒂安自诩幸运,毕竟在家族中,新生的残次婴孩并不少见,其中不少都“意外“夭折在了婴儿床上。


    “但其实我们没什么结果,也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卡斯帕只是个被‘坏小子’吸引目光的贵族少爷,就像每个少爷都迷恋过某个并不漂亮的男仆女仆……毕竟他们只接触这些人。”


    “与其说卡斯帕喜欢我,不如说他向往一个不按照家族规矩行事的可能,毕竟我在年轻一派的眼里可是反抗陈规的代表。你或许不知道,艾森伯格这个词……”卡斯蒂安举起双手,向下沉沉一压:“在古罗瓦拉语中是‘铁山’的意思,这个家族太过古老陈旧,无数的规矩就像是焊死的铁条。”


    马洛望向他停驻半空的双手,看见一双鸟儿被铁条框在笼中,他将那鸟儿都拢在掌心,没有戴手甲也没有戴手套,他粗糙的手很温暖,掌心各有一道深深的圣痕。也许那是施展圣武士能力的时候留下来的印记,在安茹教国的经文中,掌心圣痕是神性流入凡躯的入口,但神如何爱一个具体的凡人呢?


    “你呢?”他慢慢开口,“你没说过自己的感受。”


    卡斯蒂安脸上讥诮的笑容随着这句话放了下来,他的手指在对方掌心里轻微挣动,不是抗拒,而是确认。“我对他不是那种喜欢,虽然卡斯帕的确是个漂亮的家伙,我不会介意和他玩上几个晚上,也不会吝啬甜言蜜语。”


    那呼之欲出的转折,在片刻沉默后被吐出:“但,卡斯帕是个没参与过家族事务的人,我是说,他不是执棋人,他是好用的棋子。”


    或许如此评价自己的前任情人显得太过残酷,卡斯蒂安却只是耸耸肩:“卡斯帕只喜欢自己的研究,他的房间里全都是四处搜罗来的矿石和土壤,虽然他学习地质学是他父亲的要求,以便让他为家族产业服务,但无可否认,这家伙完全沉迷其中了。”


    “总之,他是挺好的。”卡斯蒂安蜷缩了一下指节,“但我对无聊的人实在保持不了长久的兴趣。”


    这人总是满口谎话。马洛心想,他不会读心,但人的第一反应不会弄虚作假,如果说卡斯帕只是向往一个挣脱家族束缚的象征,那卡斯蒂安呢?他如何看待尔虞我诈的家族中,一个纯粹出于好感接近自己的“无聊之人”?


    但他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收拢手指,小心翼翼地捧着掌心里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将自己的温暖渡了过去。


    “但卡斯帕不应该死在这个鬼地方,你明白吗?”卡斯蒂安地语气忽然变得冷硬,他一字一句地说着,随着声音逐渐抬高,蜷缩的手指轻微颤抖起来:“他不应该像个破布口袋一眼惨死在荒郊野外,对,卡斯帕也不是什么圣人君子,他没做过什么让牧师开心的好事,也不配被做成雕塑或者画上挂画,但他是个好人,他是个清白无辜的好人。”


    “这种恶报不是留给我这样的人的吗?”他的疑问句里没有半分迷茫,只是在抗议,“他凭什么!如果这种无辜的蠢货都是这个下场,那我又算……”


    卡斯蒂安的话戛然而止,他整个人陷入温暖之中,这个拥抱僵硬至极,常年在外的冒险者跟软香温玉四字一点不沾,但对方手臂弯起,将自己变成一个合适的摇篮。


    “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应该横死,一切都本应诉诸秩序。”马洛艰难开口,他扮演判官和调停者,但很少扮演自己,直面手足无措的内心。“你在意的或许不是卡斯帕,而是在你眼里所有被归类人的命运,但世事无常,并不是所有人都得到应有的结局,连你自己也……唔,我是不是有点不太会安慰别人?”


    卡斯蒂安的脸颊贴在他肩窝,皮革和金属的气息被捂得温热,发尾还有皂类的平凡味道,他的双手自然而然地环住对方腰身,感受了一会儿体温,才闷闷地回答:“确实有点,我应该教你一些适合这种场合的花言巧语,不过,不需要了,这样就好。”


    “感到难过也没什么的。”


    “不会破坏我的恶人形象?”


    马洛忍俊不禁:“不会破坏你的恶人形象。”


    没错,好人和坏人都不应该横死,温声细语不能掩盖卡斯蒂安的愤慨,他需要的是解答,是有人回应他混乱的人生中对秩序的不自觉呼喊:好人如卡斯帕不该惨死,坏人如卡斯蒂安也可以得到怜爱,罪恶归罪恶,善行归善行,人本身也终究是人,他不需要变成清白无辜的圣徒,秩序自有安排。


    “这算不算我引诱你走上歧途?”卡斯蒂安望向夜空某处。


    那环着他的双手抚了抚肩头,温和的声音依旧:“也许算吧。”


    卡斯蒂安将视线移了回来,他那擅长煽风点火的手老老实实靠在对方腰带上,只有语气不安地迟疑了片刻:“你很奇特……很明显你没有贵公子的气质,所以你这上位的姿态究竟怎么来的?你看我就好像……允许一只猫在脚边打滚。”


    马洛松开手和他分开,他好不容易捂热的珠宝回到原地,冷风趁机钻进来,让他不得不拢紧了衣领。“大概是长久的旅行经验吧,总得跟形形色色的人共处。”


    “只是这样?”卡斯蒂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从那双蓝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好长长地出了口气,语气轻松:“好吧,‘你不想说,自然可以不用说’。谢谢你送我回来,晚安。”


    马洛走到花园外,又回过头去看向灯影里的人,他想,方才那一番话,只是将对方漆黑的内心拨开了一条小缝,虽然确实是一次进步,但面对整片汪洋大海仍然显得杯水车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从对方花言巧语的皮囊下窥见真话。


    似乎是感觉到视线,卡斯蒂安也从半阖的门后露出脸,朝他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马洛的微笑才出现一半,先下意识地说出一句来:“不用留下来陪你?”


    卡斯蒂安狡黠地弯弯眼睛:“或许可以,但不是今晚。别忘了,你今天可拒绝当我的情人,我还在失恋呢。”


    马洛回到营地的时候,正值睡前的各自活动时间,伊弗瑞特呲牙咧嘴地半跪在一截树桩旁边,而树桩上坐着的阿尔芒眉头紧皱,怀里抱着明显不属于他的鲁特琴。


    显然,魔法大学的高材生没有什么音乐天分,那些镶嵌魔法宝石的戒指时不时在琴弦上碰出杂音,它们的主人拒绝摘下,巧合的是,教师本人也毫不认输,在令人发指的琴声里强迫法师学习音乐艺术。


    察觉到亲手踢出去的队友回来,伊弗瑞特看看他,看看头顶的星空,见了鬼一样嘀咕一句:“这么快的吗?”


    阿尔芒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在目光谴责中,吟游诗人撅着嘴抱着鲁特琴,不情不愿地跟他坐得远一些。马洛作为目击证人,展眉一笑表明了立场,并不插手这对冤家的打闹。


    只有索艾穆克还算良心,从钢铁卫士背后探出脑袋,下巴上还溅上了几滴维修用液体,看起来正在和莱法利一起改装钢铁卫士。


    “少爷一个人过夜没问题?”


    马洛点头:“他自己心里有数,今晚都好好休息吧,明早去看看卡斯帕尸体出现的洞穴,如果来得及,尽量也去矿井下侦察。”


    索艾穆克噢了一声,手里不知拿着什么工具,又在钢铁卫士身上拧了两圈:“我和老师守前两班,要给这家伙装上照明,矿井下一点光线也没有,就算是精灵,能看到的也有限。”


    “好,交给你们。”马洛应允,忽然挑起一边眉毛:莱法利有自己住处,索艾穆克可以和他一起过夜才是,还不用担心改装的时候吵到伙伴。


    他的视线刚飘过去,就看见索艾穆克堪称贼眉鼠眼地露了一双眼睛出来,忿忿不平地望着自己,那麦穗般的大眼睛和眉毛一通飞舞,撇向莱法利,又甩了回来,意思很明显:他不要和老师单独相处。


    马洛会意,虽然没有正经上过学,但和老师的尴尬关系不难共情,更何况索艾穆克和莱法利都来自同一个氏族,还加上了一层亲缘长辈的关系。他这么理所当然地想着,回应给索艾穆克一个理解的目光,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一夜无事,天蒙蒙亮时正值阿德里安守最后一班,零星鸟鸣远远传来,他在高处,深红的头发仿佛一面迎风旗帜,发尾融化在朦胧晨光中。


    他能察觉到早起祈祷的塞拉斯钻出帐篷,他的休息处堆放着各类草药和熏香,布甲和武器整齐地摆放在一边,牧师小声念诵着伊尔玛特的经文,结束后又很快投入尘世事宜:起锅做饭。但那双眼睛总时不时看过来,看不清其中情绪,阿德里安烦躁地闭上眼,感觉自己的呼吸存在感太强,让唇上肌肤一阵发痒。


    再睁眼时,他看见一个仆人打扮的人类远远靠近,他不动声色地从影子中出现,移动到那人面前。仆人被这昏暗晨光中恶魔似的人吓了一跳,一声尖叫算是唤醒了营地里所有半梦半醒和冥想中的人。


    “什么事?”阿德里安等他喊完,金色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他。


    仆人狠狠吸了一口气,这才发现眼前的恶魔会说人话,面对逐渐钻出帐篷的众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卡斯蒂安大人让我来找一队冒险者,昨晚、昨晚有人潜入大人的住处行刺……”


    “——卡斯蒂安大人受伤了!”


    长休中……


    莱法利:塞拉斯,你似乎对照顾很多人的饮食起居很有经验。


    塞拉斯:啊,因为我有过很多兄弟姐妹,我要照顾他们所有人。


    莱法利:听起来……有点像氏族里的抚养官。


    塞拉斯:你听起来也有些经验?


    莱法利:*目移*嗯,算不上吧,只养过一个。


    索艾穆克:*挠挠*怎么突然感觉耳朵痒痒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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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锈蚀由内而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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