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即是铁砧,世界甘为锻件。
每一次的挥锤,都重塑帝国边界。
金色的洪流,终将自我们掌心奔涌。
高天的猎鹰,也要学会为谁而盘旋!”
——节选自《艾森伯格军乐曲选集》
——
在罗瓦拉皇国的上流社会中,作为一位年轻的爵士或者女爵,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在纸醉金迷里挥霍家产直到千金散尽,疾病缠身,万人唾弃;亦或者醉心于权力争斗,在家族的各个角落里嗅闻他人弱点,等待一声哀鸣,就群起而攻之,撕扯血亲身上的皮肉。
显然,卡斯蒂安·冯·艾森伯格爵士贪婪成性,他竟然两条道路都有涉猎。在掌权人的家族议会里,那些眉骨高耸而眼窝深陷的狡诈男女承认他是个棘手的同伙以及敌人;而在唾弃旧习,自诩不屑于斗争的各家幼子举办的宴会上,卡斯蒂安爵士又成为了炙手可热的迷人混账。
在这枚新星崭露头角的这些年里,无数人问过,卡斯蒂安爵士在朋友面前是什么样?或者,用吟游诗人的复杂说法,他在夜深人静,面对自己的灵魂时,会展露出什么样的真实自我?
直至现在,这个问题仍然悬而未决。
青春如花的青年男女希望他脆弱美丽,卡斯蒂安欣然接受,扮演一个似乎有弱点的寂寞贵族,总是只留出一个隐约的鱼钩诱惑他人,轻声呢喃“您不想看看真实的我有多么孤独”云云,很难说他不是在恶意地、轻蔑地享用这一身份。
是的,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享乐,一个人的惨死也明显不能,但此时此刻,这位浪荡子爵士沉默地追溯着地上的痕迹,时不时蹲下查看拖拽过的草地,食腐的荧光虫群乱七八糟地撞上他斗篷,又被他离开掀起的风吹得七零八落。
塞拉斯一只手中捏着念珠和红白布条,嘴唇却紧紧抿成一条——他几次开口叫住卡斯蒂安,这样的情况他在战场上见过太多,作为医师,当务之急是拦住对方的一切动作,直到头脑重新归于冷静。
但每一次,卡斯蒂安只会回过头狠狠瞪视他,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塞拉斯摇头示意自己不会回去,马洛浅浅叹息,也不知道此类固执的同伴他要遇到多少才算。但良久之后,他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卡斯帕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这个问题的两种答案早就在他心口盘旋,但卡斯蒂安仍然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声音里带着点鼻音:“如果是其他情况,我会告诉你,亲爱的,我很高兴听见你为我吃醋。但不是现在,现在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马洛望向他的背影:“只是,你似乎不会对一个人的死有这么大反应。”
对一整个宴会厅的惨状都能视若无睹的卡斯蒂安爵士沉默片刻,停住了追踪的脚步,整个人转过来,漆黑的瞳仁盯着他,没有探寻的意味,只是盯着。
“因为他姓艾森伯格,不然换做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哪怕死上一百个在我面前,都不值得我皱一下眉,这个回答你满意了?”
如果他的“满意”是指让对方闭嘴,那么马洛的沉默或许是他最想要的回答。一抹冷笑爬上卡斯蒂安唇角,塞拉斯在摇曳的光芒中轻声开了口:“不要用如此尖锐的话语刺痛在乎你的人的关心……我知道这很难忍受,卡斯蒂安,请尝试着将痛苦说出来一些,我会为你分担。”
卡斯蒂安的目光从他脸上划过,又越过他的肩膀,塞拉斯知道他在打量阿德里安的神色,在被伊尔玛特的牧师劝善的伙伴里,他们两位也许有什么默契。
但最终卡斯蒂安还是转身继续追踪,加快了脚步,没什么波澜的声音随夜风飘入其他人的耳朵里:“是吗,那你们可听好了。”
“我是叛国犯人的亲生骨肉,是皇室默认的权力威胁,还是有生理缺陷的近亲□□的产物,我非常、非常享受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享受权力带来的可以玩弄下等人命运的乐趣,甚至享受家族内部血亲的追求,对,我是说卡斯帕。”
“真是好一通自我剖析,说出来确实让我兴奋多了。”卡斯蒂安终于停住脚步,风暴落在了他面前一颗巨大的橡木枝头,他回头看向塞拉斯,笑着向他致以宫廷礼仪。“轮到你了,亲爱的牧师,敬爱的神父,你那些贫瘠的神术要怎么改变这些事实?”
塞拉斯张张嘴,说出来的话却越来越小声:“至少可以让你稍微冷静些……”
他手上的莹莹绿光被卡斯蒂安敏锐地捕捉到,后者夸张地笑了一声:“改变精神的法术?啊,能让我一时飘飘欲仙,忘记世间一切烦恼,功效过后又会如堕深渊的东西,听上去是不是很熟悉?看来我们不需要牧师,我们需要更多的香幻叶贩子!”
阿德里安在他的笑声中走上前,他的掌心盖住塞拉斯施法的手,在他错愕的神色中摇头:“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拯救。”
“太对了,雇佣兵,让他别来烦我。”卡斯蒂安竖起一根手指,很没礼貌地指向塞拉斯鼻尖,然后趾高气昂地绕过橡树,橡树下有一块大石头,他就在石头附近一丛茂盛的灌木丛中窸窸窣窣地找寻起来。
阿德里安看向马洛,后者面对这样的场面也略显狼狈,一缕金发从耳后逃逸,可怜地垂落下来。他很快深呼吸了一下,算是重整旗鼓,然后向阿德里安和塞拉斯示意跟上。三个人也走入灌木,靠近石头和橡木的地方隐藏着一个天然形成的坑洞,地上的拖拽痕迹和血迹明显,无疑就是卡斯帕尸体的来源。
一缕燃火从阿德里安掌心跳出,他将火团丢入坑洞,直到熄灭也没能照出底部。
卡斯蒂安已经卸下了腰间的绳子,一头拴在橡树上,另一头挽在掌心,准备亲自下去探查,被马洛一把拉住了手腕。
“你放开我!”他几乎有些恼怒,却在挣扎的过程中将另一只手交了出去,马洛将他两只手都钳制在手甲组成的禁锢里,微微弯下腰和他对上视线。
“你不是自己说的那种人。”
“那又如何?”卡斯蒂安徒劳地试着抽出手臂,尖刻地咬咬牙道。“我一次把这些话都说白了,省得后面还得再跟你玩什么救赎情人游戏,我这就厌倦了!所以可以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吗,马洛·克里斯托弗先生?”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辛辣夜风,感觉自己的肺烧灼起来,连同五脏六腑一起叫嚣抗议。卡斯蒂安感到每一根头发都兴奋地发紧,就好像他将一个圣人君子推下悬崖,不,或许正相反,他欲罢不能的应该是圣人望向自己时失望唾弃的脸,然后他可以望着这张脸越来越远,直到自己摔得每一根断裂的骨头都刺破身体,指向天空,控诉世间这些正道的虚伪可笑。
那双几乎是期待的眼睛疯狂地在马洛脸上汲取情绪,那人却只会让他失望:马洛抬高了声音,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威严味道,他的高高在上不来源于权力,却不容置疑,就连一旁还在侦察的阿德里安也定在原地,不由自主地投来了目光。
“你被一时感情冲昏了头,卡斯蒂安,不只是对卡斯帕,也是对塞拉斯,对我,甚至是对你自己。”马洛深蓝色的眼睛蚕食着夜色,被染成捉摸不透深度的模样,他嘴角紧绷,说出口的话语铿锵有力。“好好问问自己,你想要的是这个结果吗?不要对我说谎,如果你坚持如此,你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
卡斯蒂安猛地瞪大眼睛,对,他知道会怎么样,就像离开庄园那天夜里,他对马洛说过的故事,“如果他想,那么就可以存在”。但故事就应该这样写,滥情的暴君卡斯蒂安爵士,扮演着队伍里四处留芳的角色,他可以有一个冒险家情人,不用进入糟糕的过往坦白环节,不用交心,不用谈真爱——从舌尖滑过去的情话自然不算,唉,一切本该这样的,这样多轻松啊。
可他已经在卡斯帕的死面前失去了最后的机会,这该死的失态,他跌跌撞撞地抓着塞拉斯的善意,半个身子已经浸在马洛深蓝色的湖里,该死的,他要怎么办才好?
而这尖耳朵圣武士甚至还在逼迫他选择!
卡斯蒂安挣扎的力道慢慢平息了,哪怕他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马洛松了口气,再开口的时候语气柔和了许多:“天色太晚了,不能这么贸然下去探查。我答应你,一定找出卡斯帕死亡的真相,但现在我们要先回营地,和大家共同商议此事。你不愿意说的事情,就保持你自己的秘密,不必扮演任何角色,当然,如果你觉得这样自在点也可以,但……不要用这些话把我们推开了。”
他放开钳制卡斯蒂安手腕的手,和阿德里安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在附近的灌木上做了记号,塞拉斯抬头根据星空变化记录了粗略位置,拍拍阿德里安的手臂,两个人并肩向营地方向走去,为他们留下一些处理问题的空间。
漫长的沉默过后,卡斯蒂安像是嗫嚅一般小声开口:“你看什么都是善良仁慈的角度,就从没想过,万一我真的是纯粹享受恶意的人呢?”
马洛将他拴在橡树上的绳子检查一番,把自己的绳子也续在了末尾,然后盘在一起丢进洞口,闻言,仿佛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结论,自然而然地回答道:“我从没说过想让你也当一个圣人。”
“善神的圣武士可不应该这么说,”卡斯蒂安站在他身边,抬起眼睛以试探的姿态看他。“你们一般都在圣徒里找伴侣。”
“那你呢,在恶棍里选拔?”马洛和他并肩而行。“既然我们都是特例,就无需再讨论这个不存在的‘应该’了。”
“啊,真是动听的甜言蜜语。”他轻浮地慨叹,却没有露出笑容。
诚然,卡斯蒂安爵士对甜言蜜语手到擒来,这是他畅游罗瓦拉上流社会的秘宝,然而今夜丛林静谧无声,他灵巧的舌头也缄默无言,一步一步踩在马洛的脚步中,回到了略显吵闹的营地。
先到的两人已经交代了发现,阿德里安站在塞拉斯身侧,第一个注意到他们靠近,低声提醒众人一句:到齐了。
阿尔芒神色凝重,摊开的法典都放在了一旁,他等到马洛二人落座才开口:“现在情况有些复杂了,矿工们毫发无损地回来,卡斯帕却独自惨死在林子里……你们认为他是从那个坑洞出来才遇袭的吗?”
“洞口几乎是垂直的,很深,受伤的人爬不上来。”阿德里安答道。
卡斯蒂安的声音轻飘飘落进来:“不一定,卡斯帕不只是个地质学者,他还是擅长幻术学派的法师,可惜这个烧钱的爱好最终在家族需要面前退步了。不过,他前不久还向我展示过,自己刚掌握了‘王车易位’法术,只要是目光可以看到的地方,他就能将自己送过去。”
“他为什么要给你展示?”阿尔芒一时不解。
“亲爱的,你大可以专心在研究魔网的事业中,不必过多理解人类在求欢方面的举动。”卡斯蒂安刻薄地微笑。
“你、你是说他追求过你,可你们不是血亲吗?”
显然阿德里安和塞拉斯都不是喜欢宣扬八卦的类型,这个小小的秘辛最终还是从当事人口中说出,精灵们出于漫长的年龄和淡薄的亲缘并不为奇,只有年轻的学究阿尔芒震惊地睁大眼睛。
“瞧瞧你在跟谁说话,你是不明白我的左眼为什么长这样吗?”卡斯蒂安几乎要大笑起来,马洛不动声色地挡在他面前,借由添柴的动作隔开了两人视线。
伊弗瑞特也连忙出手挽救气氛,他替阿尔芒收好法典,好声好气地开口:“好了好了,高材生,**师,你对‘王车易位’法术有何见解?”
阿尔芒张了张嘴,平复好心情才回答:“……至少可以推测,他可能上来之前就受伤了,也解释了为什么他带了一队人下去,却只有一个人上来——‘王车易位’只能改变施法者本人的位置。”
“还有另一个推测,”索艾穆克用指尖敲敲下巴,“卡斯帕从矿井下去,尸体出现在林中洞穴,也许它们是联通的,里面确实有什么凶险的存在。”
“是的,关于卡斯帕尸体上的伤痕,愿他的灵魂安息,其中有撕咬和抓伤的痕迹,有可能是野兽,但我想卡斯帕带的卫兵不可能应付不了一群动物,所以我有另一个想法。”塞拉斯定定地望着篝火,微微抿起下唇,似乎斟酌了很久要不要说这些话。
“我在行医过程中见过被恶魔袭击的人,伤口情况和卡斯帕尸体上的很像。”
短暂静默后,莱法利温和的声音做以总结:“各位的想法都很好,我来为你们梳理思路。现在看来,卡斯帕一行人到了矿洞中,遭遇了疑似恶魔的凶险事情,一路来到林中洞穴的位置,也许是追杀,也许是躲避,但总之最后,他依靠传送魔法独自脱险,却被林中的动物趁虚而入。”
“没错,是这样。”马洛回应道,却在凝重的气氛里再次沉默,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在这样的表象之下仍存疑问,奇怪的感觉盘亘在心:为什么矿工和镇民都没见过的恶魔要袭击卡斯帕一行?为什么遇到袭击的卡斯帕没有选择从矿梯返回矿洞口?为什么林中的野兽如此巧合地碰上了受伤的卡斯帕?
或者说,这一切推论真的成立吗?
这些细小的疑问都经不起推敲,一时间又没有更多线索,在重重疑问下,休息时间还是不由分说地到来。阿德里安想拿起水锅里的勺子,手却停在了半空,然后将目光投向塞拉斯。后者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卡斯蒂安叮嘱的话被他当了真,这位雇佣兵第一次露出有些无措的神情,算不上主动地请求自己帮助。
塞拉斯替他准备了热水,脸上的神色终于融化些许,接受了阿德里安浅淡无言的道谢,哪怕只是一个轻微的点头。
卡斯蒂安垂头丧气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在众人关切的目送中,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竖起左手,示意都别说话:“我需要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谁都不要跟着,明白了吗?”
说完,他用一声唿哨唤走风暴,抱着行李离开了营地。
伊弗瑞特看他快要消失在视野尽头,猛然转头用膝盖碰了一下坐在那里看着的马洛,惊诧地抬高声音:“你就这样盯着?还不跟上去!”
“可他不是说不想让人……”
“他都强调了,你还不明白?”伊弗瑞特恨铁不成钢,在对方明显不解风情的目光里大声叹气:“他不想那是他的事情,你跟上去是你的事情,你要是真的忍心让他像个迷路的小鹿崽一样一个人躲起来瑟瑟发抖,你就当没我这个朋友吧!”
向来过分尊重伙伴意愿的小队长迷茫两秒,不确定似地站了起来,也许是伊弗瑞特用友谊威胁生了效,也许是他真的想象了卡斯蒂安独自踱步在空荡别墅的场景。
“别端着你那领袖架子了,快去!”
我从没想过端架子。马洛心想,被这高大的吟游诗人两手推着,稀里糊涂地赶出了营地,在脑袋想出个理由之前,双腿已经快步去追赶卡斯蒂安的身影。
长休中……
索艾穆克:我一直想问,什么事能真的让马洛生气……
伊弗瑞特:真的要研究这个课题吗?
索艾穆克:我可以说得好听一点,关于包容情绪的边界阈值。
伊弗瑞特:那对照组是谁?
索艾穆克:这还用问?阿德里安吧。
伊弗瑞特:所以说非得要研究这个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锈蚀由内而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