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时疾时徐,缠缠绵绵肆虐了整夜,直至东方晕开一抹蟹壳青的微曦,方渐渐收了势。
因着陆亦彻夜高热,顾浅便未回耳房歇宿,硌着檀木边沿在帐外蜷伏了整宿。
破晓时分,竟是被后腰传来的阵阵钝痛扯醒。
探身见陆亦犹在昏睡,轻覆额角,已褪成瓷器般凉润。
悬着的心稍定,顾浅扶着酸痛的腰肢起身,拖着僵麻的腿脚轻掩房门。
晨风裹着草木清冽卷入廊下,沾湿的衣袂在熹微中泛起淡淡霜色。
她仰面舒展筋骨,却牵动腰际酸麻,险些轻咛出声。
恰在此时,一道纤薄身影蹑手蹑脚自影壁转出,见顾浅立在廊下,先是猛地怔在原地,旋即眼眸倏然一亮,疾步小跑趋近。
顾浅亦认出来人,正是昨夜暗送吃食之人。
粗麻襦裙裹着的瘦小身躯,此刻正吃力地抱着个竹编菜篮。
嫩芹鲜蕈自篮沿支棱出来,沾着露水的叶尖簌簌颤动。
顾浅忙迎上前,二人合力将竹篮稳稳放在石案旁。
“昨夜恩情尚未道谢,”她随手掠过被晨风拂起的碎发,眉眼弯弯,“若非姑娘相助,此刻怕是要饿着肚子等日出了。”
小姑娘耳尖泛起红晕,摆摆手十分腼腆:“原、原是应当的…那年我染了时疫,被扔去乱葬岗,是大少爷…”话尾忽地哽住,改口道:“总、总之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原是如此,种善因得善果。
她抬眸时,漾漾浅笑:“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我叫顾浅。”
“阿…阿蓝…”
顾浅浅笑时眉眼弯弯,眸光如浸在清泉里的星子,让人心生好感,不禁想要靠近。
瞧见天色渐亮,不敢多留:“顾姐姐,余庖长该查灶了…”说话间已拎起裙裾小跑,声音散在风里:“明日带嫩莴苣来…”
顾浅未及应声,阿蓝便已转过洞门离去。
瞧她的模样,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
竹篮里的莼菜还凝着塘泥,她俯身去提时,露水沾湿了半幅裙角。
篮中有面、有米、有鸡蛋,还有用荷叶裹着的鲜鱼、切得方正的五花肉、以及水灵灵的时令果蔬。
自膳房到此足有半里青石路,这沉甸甸的竹篮,当真要费好些气力。
顾浅垂眸凝着,盘算下次相见时,该备怎样一份合心意的谢礼才是。
晨光漫过雕花窗棂时,陆亦自昏沉中转醒。
喉间干涸的灼痛牵动神经,蔓延至心口,他蹙眉撑身坐起,罗帐轻垂的室内空无一人。
一缕温软的米香萦绕而来,未及细辨,门扉忽被推开条细缝。
顾浅端着铜盆轻脚侧身而入,披散的青丝垂落至盆沿。
“少爷醒了?”
她骤然撞见陆亦清醒的眸子,指尖一颤,铜盆边缘撞在案角发出闷响。
“嗯。”
顾浅搁下铜盆,转身递来一盏温热的茶。
晨熹漫过瓷壁,冰裂纹间浮起柔润色泽,暖意顺着掌心直直烫入心底。
温水入喉,灼痛稍缓。
陆亦轻抚盏沿,哑声询道:“你在炊膳?”
“只是给您熬了些粥,余下还需等膳房…”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顾浅将月白床幔用鎏银帐钩挽起,细碎光斑便落满了她水色的裙裾:“应是膳房来人,少爷稍待。”
“好。”
顾浅转出门扉,指尖抵唇示意噤声,拽住门外之人的衣袖疾步穿过游廊,闪进灶房。
此举令袁泉面露不解,道:“你唤我来,可是有何要事?”
“嗯…想请你帮个小忙。”
三言两语将昨夜膳房之事和盘托出,袁泉听罢,着实怒火中烧:“这余庖长仗着有大夫人撑腰,在府内惯用些腌臜手段!如今竟连大少爷的吃食都敢克扣!看我不在宋管家面前告他一状!”说着,转身便要冲出门。
顾浅连忙拦下他,压低嗓音:“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眼下大少爷的病才是最要紧的。”
“对对对!”袁泉刹住脚步,应声道:“方才说帮什么忙来着?”
陆亦倚在雕花床柱边,晨曦穿透窗棂,在他青白指节上流淌。
檐角雀儿正啄着琉璃瓦,啁啾声裹着露水漫进纱帐,却衬得这死寂的屋子愈发空落。
他依稀记得,上次这般静坐,是得知双腿残废那日——
父亲在他受伤回府之际来过一次,当大夫低声道出“恐再难行”四字时,他只沉着脸色嗯了一声,玄色锦袍转出洞门后,再未踏足这处院落。
至于母亲…
自始至终都未曾露过面。
唯有陆夏,日复一日地为他延请大夫、熬汤药,几乎跑遍整个长安城,却始终换不来一句“有望痊愈”。
渐渐地,他便死了心,不再抱有任何希冀。
可是,他究竟碍了谁的道?
陆亦凝着茶盏中倒映的身影。
良久,喟然长叹。
顾浅轻步而来时,便见他这般寂静发怔的模样。
一袭青白长衫,衬得他瘦雪霜姿,分明是朗月入怀的骨相,眸子里,却是深不见底的孤寂。
她微愣在地,端着漆盘的指尖骤然收紧,心口隐隐传来钝痛感,使得眼尾倏然染了红。
半晌,方惊觉垂眸,轻声吐息。
明明是陌路初逢,但不知为何,每每见他,心底总会生出一股莫名的疼。
顾浅敛着呼吸轻移莲步,檀木漆盘落在案几上,碗匙相碰的细响惊破满室寂静。
陆亦回过神来,疏冷的眸光泛起一丝涟漪:“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奴婢唤作顾浅。”
白釉瓷碗氤氲着袅袅热气,她执匙徐徐搅动,素手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少爷脾胃尚虚,今日且用些茯苓粳米粥,待明日给您换个口味。”说话间,瓷匙已递至他唇畔。
“我自己来。”
顾浅手腕轻转避开他伸来的指尖,“少爷,小心烫。”
见此,陆亦便依了她的意。
看似简单的白粥,但入口浓稠顺滑,软香浓郁,比府里煨了整夜的参汤更醇厚。
“姑娘厨艺不错。”
闻言,顾浅微怔,旋即弯了嘴角,“倒是头回听人夸我庖厨之事。”
陆亦眸光落在她掌心的伤疤上,伤疤狰狞,犹如裂帛横贯掌纹。
“这伤…”
顾浅垂眸,微微摊开手掌,羽睫轻颤,眼底掠过悲痛。
“…跑…丫头…快跑…”
“…好好…活着…”
…
婆娑的泪雾中,最后定格的画面是温婆婆那双浑浊瞳孔里漾着的慈爱,与穿透粗布衣裳的森冷寒刃。
她阖眸掩去翻涌的痛楚,轻声道:“不过先前被割到的旧伤。”
陆亦见她不愿多提,便也未再过问。
有些伤楚,本该藏匿在时光的阴影里,何必再揭开来晒。
不过,能留下如此深可见骨的旧伤,想来当初定是极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