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眸望向窗外,暮色如砚中浓墨在窗棂间晕染:“现下…”喉结在苍白的颈间滑动,嗓音喑哑,“几时了?”
“嗯…”顾浅心底默算,“约莫申时三刻了。”
陆亦指尖微颤着抵住床沿,锦缎下的檀木纹路硌入掌心。
顾浅连忙欺身扶住他,素色薄衾卷作云团堆在他腰后。
“少爷这样靠着会舒服些。”素白指尖将锦被边角掖得严丝合缝,随即起身斟了盏温茶递到他手边。
她面上覆着药帛,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却让陆亦愈发熟悉,好似在何处见过。
还未待他启唇,顾浅已端起铜盆退至门边:“少爷稍待,我这就去催催晚膳。”
“好。”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顾浅拢着乌木缠枝食盒踏雨而归,推开房门时,几缕湿漉漉的雾气裹着雨丝趁隙飘入。
她将湿透的油纸伞抖了抖,斜靠在门扉,继而扯掉脸上的药帛,提步进了内室。月白衣摆仍在滴水,在青砖地上洇开朵朵墨花。
陆亦见她周身湿透,微愣:“怎么…”
顾浅浅笑嫣然,眼尾漾着细碎流光,青瓷碗盏挨个儿摆上矮几:“雨势太急,怕来回耽搁,索性自己走了一遭。”
葱白手指试过汤盅温度,釉面映出她眉目温软:“好在饭菜尚温。”
菜式简单,两道清蔬,一碗白饭,一盅浓汤。
顾浅踏入膳房槛门时,众人见她如避蛇蝎,纷纷挥着锅铲瓢勺往外赶。
她后退半步立在檐下,檐角雨水正顺着颈窝滑进衣领,“我只在此处候着,劳烦…”
话音未落,一瓢泔水带着残蔬败叶泼在她脚边,污水溅上裙裾。
掌管膳房的余庖长铁勺砸在砧板上,脸色铁青如生锈的锅底:“大少爷染了病,府内上下人尽皆知!如今你跑来为他取吃食,明日我们全得躺进薄皮棺材!”
顾浅脊背绷得笔直,浅色眸子覆了一层薄冰,冷冽生寒:“大少爷虽是患疾,但绝不伤人性命!你们这般落井下石,不怕少爷…”
“少爷?哈哈哈…”余庖长那破锣似的嗓子陡然炸响,铁勺几乎戳到她鼻尖,“陆府三十六院,你且去问问,谁人认他是少爷?”他忽地敛了笑意,黄牙缝里挤出淬毒的字眼,“不过命好早产两个时辰,在我眼里,终究是陆府不受宠的庶子!”
听罢此言,顾浅微怔。
原来,他在这府内,竟遭此等轻慢践踏。
她在陆府半载有余,竟未察觉这些人皆是见风使舵、将“落井下石”四字刻进骨子里的势利之辈。
顾浅抬眸扫过众人或躲闪或幸灾乐祸的脸,冷声道:“可诸位莫要忘了,陆府朱门匾额上,终究刻着‘陆’字。”
她刻意咬重最后那个字,果见几名年轻帮厨霎时变了脸色。
闻言,余庖长脖颈青筋暴起,脸上带着阴狠,“小贱人!你想死,可莫连累我们!”他说着趁机擒住她手腕,一股蛮力将她往阶下搡去。
顾浅反应不及,脚下一滑,整个人跌进雨洼,泥浆瞬间浸透月色裙裾。
“咣当”门闩撞击声裹着余庖长尖刻的咒骂:“取一罐粗盐来!驱驱晦气!”
顾浅站起身,瞪着眼前斑驳的朱漆木门,胸口剧烈起伏间,生生将脱口而出的三字经咽下。
忍!忍!忍!
指节捏得青白,指甲在掌心掐出四道弯月。
便在此时,膳房后门忽传来细响,“吱呀”一声裂开道寸许缝隙,探出张巴掌大的小脸。
小姑娘朝她招了招手,顾浅狐疑,但还是提步走近。
未及开口,她竟变戏法似的拎出乌木食盒来,蒸腾热气混着米香涌出:“这些饭菜,给大少爷送去。”
掀开盒盖,碧油油的青菜衬着雪白米饭,在暮色里洇开暖雾。
小姑娘耳尖微动,扭头望向廊柱后晃动的灯影,“日后莫再来撞南墙了,”她急急将门缝又掩三寸,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倒快得像爆栗子:“每日卯时,我会偷偷送些菜蔬给你,大少爷院里的小灶…”
话音未落,膳房里陡然响起余庖长的破锣嗓子,惊得小姑娘“啪”地阖上木门。
顾浅不再耽搁,拎起食盒旋身便走,纤瘦身影没入雨幕。
檐角雨珠砸在青石板上,陆亦望着矮几热气腾腾的饭菜,喉结微动,心中已是了然。
他按住顾浅的腕骨,指尖却触到沁人凉意,“去换衣,当心寒气入骨。”
顾浅未应声,反而探手搭上他前额,又贴了贴自己,微微蹙眉:“少爷,您在发高热。”
难怪眼前总浮着层薄雾,连她鬓角垂落的雨珠都泛着七彩光晕。
陆亦忽见她未覆面,当即自怀中摸出一方素帛给她系上,嗓音微怒:“护卫给你的药帛呢?!”
顾浅诧异于他的紧张,但依旧老实答道:“方才摘掉了。”
“!”
陆亦退至榻尾,水汽氤氲的眸子凝在窗棂外:“更衣。”
她垂首见周身湿透,衣裙紧贴身形,委实不雅。遂抱起浸湿的裙裾,如同捧着一掬将散的月光,依言退了出去。
待她更衣归来,青瓷碗盏仍原封未动摆在案头,月白床幔已如雾霭垂落,将满室烛光滤成朦胧光晕。
“少爷?可要歇息了?”
回应她的只有更漏滴答,帐中人分明醒着,却连呼吸都凝在喉间。
顾浅轻手撤去冷羹残炙,端来鎏银铜盆搁在矮几上。温水漾起的雾气攀着她掀帘的指尖,一寸寸漫过银色帐钩。
果然。
“少爷可是恼了?”她忍不住轻笑起来,眸光熠熠:“是嫌药苦,还是嫌…”
陆亦凝着她浅现的梨涡,哪里还有药帛的半分影迹?
他眉眼沉敛,嗓音微哑:“这般作践性命,你当真不怕?”
“怕?”
顾浅无谓地耸耸肩,执起棉帕浸入温水,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眉眼。
微湿的帕子轻轻落在陆亦的额角,动作轻柔。
他本是清俊出尘的风姿,容色皎皎,眉目清隽。
纵是生了水疱,反添三分易碎的清研。
顾浅指尖捏着帕角,小心翼翼避开水疱,缓声道:“不知少爷听何人言及,此病能丧命?”
…
“回禀大小姐,恕在下医术不精,令兄的病恐药石罔效…”
“陆小姐,您还是为少爷准备身后事吧…且这病气邪性得紧…”
“不可!陆小姐莫要靠近!少爷此疾碰之即溃,溃之必亡啊!”
“陆大小姐…”
…
陆亦垂眸,将眼底的黯然藏得严严实实:“夏儿为我请了几位大夫,皆是这般说辞。”
陆夏,陆府大小姐,陆亦的胞妹。
曾偶然听旁人提及,他们二人感情甚笃。
“一群庸医。”
铜盆漾起细碎水声,顾浅拧干棉帕,轻轻按上他发烫的额角:“少爷这病呢,确是缠人得很。但只要好生休养,不日便可自愈。那些庸医故步自封,见着古籍未载之症便道无药可救,着实可笑。”
陆亦抬眸望她,眼底不见欢喜之色,反而漫过一层好奇:“姑娘可是通晓医理?”
“幼时在孤…”顾浅垂首,微抿唇角:“幼时得过此症,当年大夫曾言,此疾无需用药,待水疱结痂消退,自会痊愈。且会在体内形成一种抗体…”
她忽地噤声,眸光落在陆亦颈侧洇湿的寝衣上。
寝衣被薄汗浸得半透,凸起的锁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要换帕子吗?”
陆亦忽而伸手,苍白指尖堪堪擦过她腕间。
顾浅略微怔忡,旋即将棉帕递过,起身去斟茶。
“抗体…是何意?”
“额…”顾浅执壶的手倏然顿住,盏中茶汤漾起涟漪,“就是…是、护身符,日后纵使再遇此疾,也自会无恙。”
她执起他搁在床沿的手,将温热的茶盏塞进他掌心:“怕是整个陆府都未曾见过此疾。少爷体弱,才高热不退。您只要好生休养,按时用膳,不出半月自会痊愈。”
温软语气似哄孩童,陆亦微愣,喉间溢出极轻的笑音:“好,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