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内,一众女婢敛声屏气,望着她细细叠理素衫,指节纤长,动作轻缓。
或含悲悯,隐染钦慕,似凝敬佩。
月婵将雪白中衣仔细抚平,转眸看向她时,声音带颤:“顾浅,你为何偏要应下这等差事?”
另一侧的江渔亦蹙眉,“你风寒未愈,大少爷那病又是过人的…”
话音落在雕花窗棂投下的光斑里,惊起浮尘翩跹。
三日前那碗褐汤尚有余温,此刻却要自请侍疾。
顾浅指尖微紧,垂眸凝思。
她也不知为何,得知陆亦病重,心底竟泛出浓郁涩意。
这种感觉,好似半年前初见他那般。
悲痛,且窒息。
顾浅伸出手,左右各揽一段藕臂,轻声道:“我定会日日用艾草熏遍衣角,帕子密裹口鼻,你们且将心放回肚里。”
“可是…”
月婵话音未落,顾浅已利落地将竹青包袱甩上肩头,“放心,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门外,天色阴沉如暮。
青石阶前立着位陌生小厮,闻声转身时腰间木牌轻响:“可是顾浅姑娘?”
她顿足站定,将碎发抿到耳后,“正是。”
“宋管家特命小的候在此处,引姑娘往大少爷院子。”小厮侧过身,“姑娘,请随我来。”
青石板沁着湿意,小厮特意放慢脚步。
二人穿行于曲折游廊,青砖缝里探出的草叶簌簌作响。
小厮见她模样清秀,不禁心生好感,主动开口搭话:“姑娘真真是勇敢之人,与我交好的几位弟兄皆对你连连称赞。”
顾浅垂眸:“不过是分内之事。”
天色愈发昏暗,铅云骤沉,看来暴雨将至。
小厮引她途经水榭,清澈的水面映着他眼底漾起的钦佩:“姑娘认为的分内之事,但在这陆府,却无一人上前。”
转过雕花廊柱之时,前头引路的小厮险些迎面撞上一道身影。
青石砖映着来人暗云纹锦袍的流光,如泼墨揉入碎金,抬眼望去,竟是二少爷,陆宸。
小厮慌忙退步俯身,膝骨砸在石阶上发出闷响:“二少爷恕罪!”
“无妨。”
顾浅垂首弯身,青丝滑落肩头:“见过二少爷。”
陆宸微微颔首,眸光掠过顾浅时稍顿,漆黑的瞳仁闪过一抹流光。
“你不是…”
游廊尽头陡然劈开凝滞的空气:“你们二人在此磨蹭什么?”
青灰衣摆挟着厉风卷到近前。
檐角铜铃在骤起的疾风中叮咚作响。
宋濂趋步近前时,才瞧见隐在廊柱阴影里的陆宸,连忙躬身作揖:“二少爷。”
陆宸把玩着腰间螭纹玉佩,目光在顾浅身上打了个转。
少女垂首立于廊下边缘,月色裙摆随风飘荡,倒像朵将开未开的栀子花。
“管家好生忙碌,”他指尖抚过玉佩裂痕,漫不经心道:“不知这又赶着去往何处?”
“禀二少爷,大小姐院内的拂冬突发恶疾,特命老奴寻个伶俐丫头补缺。”他抬手指向身后垂首的袁泉,“正要往大小姐院子里送人。”
“哦?”陆宸眉梢微挑,指尖在青石栏上叩出脆响,“倒真是巧。”
宋濂低垂的眸光微闪,仍维持着躬身的姿态:“老奴不敢妄言。”
“既如此,管家且去忙,”陆宸退后半步,让出游廊,“这暴雨将至,几位小心些才是。”
“谢二少爷体恤,老奴先行告退。”
宋濂领着二人疾步转入影壁后。
陆宸负手立于渐起的狂风中,望着三人离去的方向,眸色渐深。
铅云低垂,朔风渐紧,卷尽残存暖温。
宋濂青灰色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忽而侧过脸道:“袁泉,你且回吧。”
“是。”
袁泉应声时,目光在顾浅身上缠了半瞬。
少年人眼底的不舍被风扯散,转身离开。
宋濂抬首凝着前方的院落,步履在青石径上拖出簌簌轻响:“可知我为何诓骗二少爷?”
顾浅攥紧肩上的包袱系带,发丝纷乱如洇开的墨痕:“您做什么,自有您的道理。”
“可惜啊——”他叹息的尾音散在呜咽的朔风中,“这世道容不得完璧,总得沾些污泥。做人,真真是难。”
“但您若心安,”顾浅嗓音温缓,“便是值得,哪怕不被旁人所苟同。”
宋濂蓦然侧身回眸,眼中多出几分赞赏,可顾浅低垂着头,未曾察觉。
世人只道,作尽恶事者便是恶人。
可若求得心安,当个恶人又有何妨。
二人逆着风踏入大少爷的院落,此刻唯有两名护卫尽职地守在房门外。
见他们踏阶而上,递来两条棉布,“大夫交代,凡入内者须掩口鼻。”
顾浅垂眸接过,药棉覆面,利落地在脑后系好结。
药棉应是蒸熏过,渗出甘草与苦艾的气息,甘涩交织,入鼻清苦。
宋濂推门的刹那,浓稠药雾裹挟着苦杏仁气息汹涌漫出,却在撞上穿堂风时骤然溃散。
顾浅悄步而入,目光掠过室内陈设时倏然凝滞。
乌木桌椅素净如水,青白瓷瓶空对轩窗,青砖地面未铺绒毯,唯有倚墙而立的紫檀格架,错落有致地列着各色典籍书册。
陆亦贵为陆府大少爷,为何厢房内陈设竟如此简朴,连个像样的摆件都无。
月白床幔被银钩半挽,隐隐望见陆亦熟睡的轮廓。
顾浅踩着无声的步子近前,微微探头,榻上男子面色苍白如纸,脸上缀着透色水疱。
自眉骨蜿蜒隐入松垮的寝衣深处,露在衾被外的腕骨上,晶亮水疱随脉搏轻轻颤动。
顾浅眸光微敛,闪过讶然。
这不是…
“水…”
沙哑的呻吟惊醒了凝滞的空气。
宋濂疾步斟来温茶,正欲欺身扶起他,却被顾浅横臂拦下。
“不可!”
茶汤在盏中晃出涟漪,映着宋濂蹙起的眉峰:“怎么?”
“宋管家可曾染过此症?”
顾浅指尖轻点陆亦颈间水疱,见他摇头,立即将茶盏接过,“奴婢幼时得过。”她轻托起陆亦的后颈,温水如细溪渗入干裂唇缝:“此症触之即染,您万万不可碰他。”
想不到此疾如此厉害。
宋濂手指悬停在陆亦肩头三寸,终是缓缓收回:“那你…”
“此刻唯有我可近身。”
她引着宋濂踏出内室,低声道:“此症虽不致命,十日内必愈。只是传染性极强,这期间莫让任何人入内便是。”
朔风撞响窗棂,铜漏滴水声里,宋濂的叹息混着药香坠地:“当真无虞?”
顾浅点头,清亮的眸中尽是坚定,“嗯,宋管家,您相信我。”
宋濂目光扫过她系得齐整的药棉,到底被她说服。
又细细叮嘱一番,青灰衣角方退至门外。
他离去不过半刻,惨白电光骤然撕裂墨色天幕,盘踞飞檐的乌云轰鸣着惊雷,将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天地间倏然水雾蒙蒙,白昼顷刻间成了黑夜。
似是被雷声惊醒,陆亦忽地自昏睡中睁开双眼。
倒将从旁为他拭汗的顾浅吓得略微一怔。
“少爷,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