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凋零,秋菊含蕊。转瞬之间,已是春去秋来。
顾浅数着檐角滴落的晨露,竟已在陆府捱过半载寒暑。
府中岁月不算清闲,除却奉茶的差事,宋管家总是将她钉在琐事里——
“后院的落叶该扫了”,青石板上便晃着她提帚的瘦影;
“库房新到三十八箱绸缎”,她单薄的身影便被账房烛火映在窗纱上;
有时连廊下金丝雀的粟米,也要她疾步往返七八趟。
“戌时前核完府内采买账目…”
“速将老爷吩咐的鹿茸分送两位夫人处…”
“碧水告了假,你替她将前院洒扫干净…”
…
同屋的月婵越发看不过眼,甚是不忿:“满府十二个奉茶婢子,偏你被支使得团团转!莫不是上辈子掘过他宋管家的祖坟?”
顾浅揉着酸痛的腰肢直起身,略微思忖,“我见着他连气都不敢喘透,哪敢触他霉头?”
“那许是…”
月婵绞尽脑汁思量半晌,也未想出个所以然。
宋管家待顾浅的刁难来得蹊跷。
每逢她不当值,宋濂总能在重重院落中精准寻到她。
不是差她核对库房漆器,便是遣她誊抄往来礼单。
前些时日,已有不少人在背后非议,说莫不是宋管家存了纳她作填房的心思。
陆府虽大,但流言传得多了,纵是假的亦会成真。
那日她抱着一摞新裁的素绢经过穿堂,忽听得屏风后传来细碎议论:
“…宋管家书房的灯烛,三更天了还亮着呢。”
“要我说,这小蹄子惯会装可怜,瞧那腰肢软的…”
连素来持重的宋濂都特意寻了由头,面色沉凝向她解释一番。
他已有家室,对她不过是一些惜才之情。
顾浅垂眸盯着青砖缝里的苔痕,只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一切谣言止于智者。
此后半月,府中竟真如沸水泼雪,再无此类谣言。
直至几年后,她才从旁人口中得知真相——
当年宋濂不仅杖责了七个多嘴的女婢,连带着她们的管事嬷嬷都挨了二十手板。
每每念及至此,顾浅不禁咂舌。
啧啧,终是谣言止于地位。
而如今的顾浅哪里得知,宋濂对她的赏识,不仅仅是她那份改良的新式账簿。
初秋的天气最是刁钻,晨起还缠着薄雾,晌午便撒起骄阳。
顾浅裹着锦被蜷成团,额角汗珠沁着烛火,一向清透的小脸此刻亦泛着病态绯色。
“咳咳…咳——阿嚏!”
月婵挨着床边,戳了戳她泛红的鼻尖,佯装怒道:“秋雨专治嘴硬,前日是谁说喝碗姜汤便能挺过去?”将浸了井水的凉帕按在她额间,“如今倒好,咳得比檐下画眉还欢实。”
顾浅指尖勾住她素白衣角轻晃,软糯的嗓音倒显出几分稚气:“我错了错了,下次定听你叮嘱。”
前两日,月婵见她脸色不佳,劝她去寻大夫把把脉、抓两剂药。
偏那时她惦念着去清点茶库,便推脱明日再去。
岂料秋雨骤至,檐下铜铃未及叮咚,自己已先折于床榻。
月婵握住她发烫的手,俯下身道:“明日我替你向芸香姑姑告个假吧?你且好好将养几日,至于宋管家那头…”
“嗯…”顾浅半阖着眼,思索片刻,虚弱摇摇头:“还是不惊动姑姑了,我歇一夜便好。”
月婵本欲再劝的话音凝在喉间,终是咽了声。
这半年光景看惯了她强撑的模样,又如何不知她的脾性,教人又怜又恼。
更漏滴答,铜盆中的井水已换过七遭,凉帕敷在顾浅额上,月婵望着帐内蜷缩的身影,终是缓缓轻叹,不再多言。
寅时过半,顾浅便被撕裂般的头疼扰醒。
她支着酸软脊背缓缓起身,指尖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风寒如附骨之疽,来得摧枯拉朽,偏要缠绵半月方肯罢休。
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天色未亮,唯有天际处隐隐勾勒出一丝白线。
顾浅支颐凝着檐角将坠未坠的露珠,铜漏声声里,竟数尽了七颗星子沉落。
床榻忽传来窸窣响动,同屋的姑娘裹着锦被翻了个身,含糊嘟囔:“可还烧着?”
那人踉跄着摸向案几,仰头饮尽隔夜冷茶,又将白釉盏推到她手边。
顾浅摩挲着盏沿冰纹,道了谢,任由温水熨过喉间:“寒气散了大半,倒是你,卯时的梆子还没响呢。”
此人名叫江渔,是个热心肠的姑娘。
可惜命格带煞,娘亲因生她难产而亡,父亲靠打渔为生,后遭遇风浪不幸殒命。
祖母嫌她是个女儿身,养至八岁,五两碎银便卖给村里的屠户作童养媳。
江渔拼死逃出,在城隍庙檐下蜷了半宿,次日便跟着牙婆在陆府签了契书。
好在,即便命途多舛,她依旧长成了人美心善的姑娘。
江渔掬水净面,搅乱铜盆中渐亮的天光,“今日该我当值采买,想给乳娘带些茯苓糕和西街孙记铺子的松子糖。”
待二人熟络后,江渔曾向她吐露过心事。
虽襁褓失恃,总角丧怙,身边却幸得有位乳娘对她悉心呵护,将她从孤苦中拉扯长大。
然天不遂人愿,被祖母发卖前夕,那老妪竟罗织莫须有罪名,将乳娘驱离府门。
后来,在陆府安定后,便将寻乳娘当作心头大事,踏遍市井打探下落。
幸得上苍垂怜,辗转数载,终觅得故人踪迹。
重逢时乳娘已缠绵病榻,常常夜半咳喘难眠。
大夫捻须把脉良久,摇头喟叹,言及乳娘的咳疾已是积年沉疴,如附骨之疽侵蚀肺腑。根治无望,唯有开些润肺平喘的药方,方能稍稍缓解苦楚。
三载光阴,尽在药香氤氲中流逝。虽未能祛除病根,但使乳娘气色好了些许,身子骨也逐渐硬朗。
顾浅望着江渔谈及乳娘时发亮的眼眸,心底了然。
对双亲亡故的江渔而言,乳娘便是她漂泊世间仅存的牵绊。
天边泛起鱼肚白,江渔理好散乱的鬓发,转头望见顾浅依旧微白的脸色,担忧询道:“当真不再将养半日?你这唇色都淡得瞧不见了。”
“嗯,不妨事的。”
顾浅垂首应声,素手拢住松散的衣襟,葱白指节在衿带间缓缓穿梭系结。
江渔执着烛台挨近半步,探身试了试她的额温。
触手微凉沁着薄汗,这才稍稍放心。
“今儿个出府,定给你抓几剂润肺的枇杷膏。”
她们这等卑贱女婢,是没有请大夫过府的资格。
上月江渔不慎烫伤小腿,还是顾浅求了宋濂换得出府采买,偷偷为她带回了烫伤膏。
“会不会太麻烦…”
“再这般见外,我可恼了。”
江渔佯嗔着截断话头,放下烛台,拾过衿带在她腰间绾成双蝶结。
“你这人样样周全,偏这死撑的性子真得改改。”
顾浅性子温和,是个极易与之相处的姑娘。
替人描花样、绣荷包时总含三分笑,便是替粗使婢女做些劳累的活计也毫无怨言。
可轮到自个儿染了风寒,却连讨碗姜汤都要思量半日。
也不知是怎样的身世,使她过得如此小心翼翼,让江渔愈发心疼起她来。
闻言,顾浅垂眸浅笑,声轻如蚊蚋:“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