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的梅雨季像块泡发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
东湖里的水随风一阵一阵涌动着,刹不及的水被拍到了岸边青石板的缝隙里,堤上的柳树把绿丝绦浸在雨雾中,远远望去像幅洇湿的水墨画。
墙根的青苔顺着砖缝往上爬,在李小谷所在的三楼窗台上积成浅浅的的绿斑。
雨停的间隙,墙皮渗水的滴答声落得细碎,像有人在暗处数着秒针,每一声都砸在寂静里。
李小谷的房间在阁楼,去年冬天的围巾仍挂在斜顶木梁上,此刻攥在手里,潮气顺着指缝漫上来,像把一整个潮湿的梅雨季都揉进了旧织物里。
书桌上随意摊着半本《五某三高数学》,数学公式旁洇着几团不规则的水痕,是许久前未干的泪迹,混着新新旧旧、断断续续的字迹,像把当时没忍住的哽咽,悄悄嵌进了书页里。
记得休学手续批下来那天,雨和现在一样,淅淅沥沥没个停。班主任在电话里叹着气说:“小谷,等天放晴了再来看看吧。”
这一等就是一年,晴天或许早来过好几回,可她再也没踏回那个地方,连雨的声音,都还带着那年的滞涩。
被子将李小谷裹得严严实实,她什么也没说,只望着窗玻璃上蜿蜒交错的雨线。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所有的情绪都被泡得发钝,没有痛,也没有知觉,连时间都好像跟着慢了下来,只剩雨线在玻璃上无声地淌。
衣柜底层的校服还在,蓝白的布料上蒙了层灰,放得久了,带着点闷潮的气 —— 去年母亲特意去安桥给她买的,说 “高三要穿得精神,给你攒着新的”
现在,母亲的声音被永远留在了殡仪馆的告别厅,客厅角落堆着父亲连夜打包的纸箱。
那天破产清算的人搬走打印机,父亲蹲在地上,把撕碎的合同往纸箱里塞,雨水从他指缝漏下去,混着碎纸屑在瓷砖上积着,慢慢变成了湿软的纸浆。
父亲离开了,但把她留下了。
她把校服垫在了柜子的最底下,不再愿意看它。
怕一看见校服,就想起母亲说这话的样子,心里那处没愈合的伤口又要抽着疼。
……
她总在凌晨冻醒。
不是被褥薄,是被褥里的潮气渗进骨头里,那种凉丝丝的感觉,让她睁着眼睛到天亮,怎么也暖不过来。
她摸索着打开台灯,空气中漂浮的细小水珠自在漂浮沉降,有些落在了睫毛上,凉丝丝的。
枕头底下压着外婆留下的旧蒲扇,竹骨早被磨得发乌,扇面上 “平湖秋月” 的题字,也被潮气晕成了一团模糊的黑。
那个从前总笑着给她摇蒲扇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外婆走之前常说:“杭城的梅雨季熬一熬就过去,等桂花开了就好了。”
可她望着窗外的雨,总觉得今年这雨没有停的时候,好像要一直下到世界尽头。
她心里也像落着雨,又苦又涩。
……
第七天的午后,雨一下子停了。
但天空被灰白色的雾蒙住,软塌塌的,像块浸了水的棉絮。
楼下的樟树还在滴着水,风裹在湿空气里,吹出来的声音哑得像破锣。
李小谷拿着吹风机,对着发霉的笔记本慢慢吹,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喊声:“李小谷!李小谷!”
是刘蔓。
声音穿透雾汽撞在窗玻璃上,震得她手一抖,吹风机的外壳蹭到手腕,烫得她猛地缩了一下。
她慢吞吞挪到窗边,指尖捏着窗帘角,轻轻掀开一道细缝往下望 —— 刘蔓抱着一沓东西,举着把明黄色的伞站在樟树下,校服裙的下摆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刘蔓仰头往楼上看时,恰好瞥见阁楼窗帘动了一下,虽没看见人,却立刻挥起手臂喊:“李小谷!我知道你在里面!”
伞骨上的水珠飞出去,在灰白的雾里划出几缕细碎的银线。
楼下的喊声刚落,脚步声就噔噔噔撞着楼梯上来,节奏又急又重。
李小谷心里一紧,转身往门口跑,就攥着门把手往回抵。
她早把防盗链扣得死死的,门没锁却也推不开,可还是怕刘蔓真的使劲撞门,干脆贴着冰凉的门板站定,后背抵紧了门,连肩膀都绷着劲,把力气全压在上面。
李小谷心里揪了一下,后背抵着门板的力气又加了几分,指节因为攥得太紧而泛白。
她屏住呼吸,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浅,生怕门外听见一点动静。
心里乱糟糟的,既有被戳穿的慌,又有不想被打扰的闷。
她以为自己藏得够好,不过是掀了下窗帘,怎么就被看见了?
她咬着下唇,没敢应声,只盼着刘蔓喊两句就走,像从前那些试图敲门的邻居一样。
门外静了好一会儿,没再传来推搡或说话的声音。
李小谷心里松了点劲,以为刘蔓走了,后背慢慢离开门板,往屋里退了半步。
可刚退开,就看见牛皮纸信封的一角从链缝里探进来,刘蔓在门外一点点往里塞,信封边缘蹭过她垂在身侧的指尖,带着淡淡的油香。
她刚想往后躲,又听见刘蔓悉悉索索掏东西的声音:“这是数学课最新讲的内容,我给你抄了笔记,你记得要看,别跟不上了。”
“拿走。” 李小谷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墙皮上凸起的青苔,指尖上沾着细碎的霉点,“我用不上。”
“怎么用不上?” 刘蔓的声音贴着门板传来,带着点固执的热意,“你即使暂时不去学校了也不能把这些知识都丢了啊。再说了,就算不做题,看看我的字也好啊,我新买的钢笔尖特滑溜……”
“我说拿走!” 李小谷猛地提高声音,手不自觉地用力,指甲缝嵌满了墙灰,“我不需要这些,你赶紧走。”
门外的声音停了。
雨又开始下起来,这次是细密的雨丝,打在窗上沙沙响。
过了会儿,刘蔓的声音轻轻传进来,带着点放软的调子:“你不想见我,我不勉强。烤鸡我放门口了,凉了自己记得用微波炉转两分钟。还有草纸和习题册,我塞你信箱里了,抽空记得取。”
李小谷屏着呼吸,听着那脚步声慢慢往下挪,踩在楼梯上的声响越来越轻。
刘蔓又扬着声音喊了句:“小谷!我明天还来!带东湖藕粉,就是你外婆以前总给你冲的那种!”
这声喊没了之前的固执,倒带着点软乎乎的盼头,像片羽毛轻轻落在心上。
李小谷紧绷的肩膀忽然松了劲,后背贴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手里还捏着那只被强硬递进来的牛皮纸信封,油印的痕迹慢慢洇到掌心,竟透着点暖烘烘的温度。
……
李小谷悄悄将帘子掀开半边。
窗外的雾更浓了,把对面的屋顶吞成模糊的剪影,倒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外婆的老藤椅上打盹,醒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雾,外婆正用蒲扇给她扇风,说雾散了就能看见雷峰塔的铜顶。
她把脸埋进膝盖,闻到袖口传来的霉味。
这味道陪了她三个月,像层结痂的壳,现在被那阵若有似无的烤鸡香味撞出条细缝,让潮湿的空气里渗进了点别的东西。
梅雨结束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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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2025年7月22日写的粗稿,今天翻开看觉得有很多逻辑不通的地方所以花了些时间又修了一下细节。
是在听《你同我》修的稿子呢!感觉很符合这篇文的节奏(虽然表达的情感有些许差异)。
友谊万岁! ——2025年9月16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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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如果说天晴了只是一种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