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里屋敷的光景与枫原旧宅截然不同。
这里转过去便是影向山,枫原万叶时常望着那座山上父母亲的坟墓发呆。
从大雪飞扬一直望到雪停时,阳光下屋檐上每一片瓦都透露着森严与风雅的气息。
神里绫人给他安排的差事不过就是作诗和写一些文书。
他就像一位家长一样对待万叶,也为他请了老师教他写诗作赋。神里家的家臣们招待他的礼数也挺周全,但总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社奉行府看似是另一个家,但更像是一个铺满了棉花的牢笼。他宛若那跪倒在牢笼里望着外面的鸟雀,腿脚明明接触到的是棉花,却都动弹不得了,只空留一副好嗓子,成日唱着哀歌。
-不知红叶归墟处,霜风徐徐吾袖间,飞雪犹是浮云物,落亦难平心中苦。-
万千愁绪化作诗句,以优美的字迹跃然纸上。
有时社奉行和鸣神大社会在城里办祭典,神里绫华负责祭典操办的大小事宜,她与万叶也有所交流。她很欣赏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才子,所以她安排万叶为祭典写一些诗文。
这时他总会想起前十几年来与家人们的回忆。
-仍记流风醉春香,惯看夕花落酒觞,为欢几何白日短,时年逝岁忽还乡。-
夕阳渐沉,在归巢鸟儿的歌声中,枫原万叶正趴在木栏前,低头看着脚下绵远的山崖,也将过去的事回忆了大半。
忽然一个轻柔如春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阁下现在可有空闲与我小叙片刻?”
是神里绫华,有“白鹭公主”称号的,神里家的大小姐。
方才与鸣神大社的巫女交涉祭典事宜,她身上漂亮的礼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显得何其尊贵。
他回头,就要行礼,神里绫华摇了摇头。
她手里端着一盘糕点,微笑着说:“我想跟阁下探讨一下诗赋。”
两人对坐廊下,绫华拿起一块樱花形状的紫色糖糕递给万叶。
“真是精致的糕点,烤制它的人一定很认真吧。”
绫华轻轻点点头,“阁下试着品尝一下,然后将感想写下来。”
糖糕绵软,但又像幻梦一样,一嚼就碎。
-雪玉凝冬意,煦煦解残冰,甜香余后韵,旧梦不堪醒。-
唇齿轻启,枫原万叶一边念出诗句,又一边在手心写着。
神里绫华拿着茶杯的手几乎微不可察的一顿。她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像同情,又不似怜悯。
她沉思片刻,随后回答:“很好的诗作。”
“雪玉凝冬意……”
绫华重复了一遍,眼神转而看向万叶因为那一晚跪在雪地里冻伤变得通红的指尖。
“所以,在阁下眼中,这糖糕,就像一片雪吗……”
想要留住雪花,但在手心里,它只会化的更快。
于是她又拿了一块似正常樱花的粉色糖糕递给万叶。
“请再尝一块吧,阁下。”
可两块糖糕并无二致。
“谢神里小姐,不过……”
万叶沉默了。
“阁下……是在追忆吗?”
见自己的心思被对面人看破,他震惊地下意识捂住嘴。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
神里绫华的语气依然柔和,表情却严肃起来。
“无论阁下还是我,都希望这样美好的时光多一点。”
“我尝或许这样想吧。即使过去了很多年,我依然深深思恋。”
“只是……”
“阁下可曾听闻一句诗?若知是梦何须醒……”
“不比真如一相会。”
见万叶接上了,绫华很开心。
万叶垂首看着绫华衣服上象征着神里家的椿纹,又看了看她盘中的糕点。
他抬头,一双红瞳亮闪闪的。
“神里小姐,您所说的,我似乎明白了一点,或许这块糖糕就像不愿醒来的梦吧……”
“那里没有身不由己,那里故人音容宛在。”
绫华安静听他讲完,眼中的疑惑逐渐消去。
“阁下的心意,我有所领会了。”
“我有点好奇,阁下常常在哪个季节做梦?”
“大概是深秋吧,我总是会做与父母亲相关的梦。我在那时出生,他们在那时离去。”
绫华笑了笑,“我的梦难以描述在哪个季节。我的梦里呀,有时是春雨,有时是荒原。”
“它们都象征着过去。”
“但我始终明白,它们都会消逝。”
“阁下当今所做的诗,我们一起品尝点心的甜,还有鸟雀的歌声。当下的美好,何尝不是万世千秋的永恒?”
或许短暂,但皆为“真如”。
神里绫华拿起最后一块糕点。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下一次祭典的诗文,我想拜托阁下,写一些,属于‘此刻’的事物吧。”
神里绫华端着盘子转身离去了。
糕点的清甜还残余一些在万叶手心里,他捧起来闻了闻。
似乎体会到了一些不同的情感。
他依然想到了过去。
是神里家前家主的葬礼,父亲带着他一起去吊唁。
白鹭公主会不会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情?
原来他们早已站在了同一片雪地里,许久许久。
恍惚间又忆起儿时自己劝父亲不要悲伤的话,现在想来也感到愧怍。
-前尘旧忆绘余晖,若知是梦何须醒,不比真如一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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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与白鹭公主的对谈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枫原万叶也在为了筹备三川花祭上献的诗歌而努力。他不再有那么多闲心,也不再因为惆怅而去望着影向山发呆。
他天天将自己关在屋里,本就不愿跟他交流的社奉行的家臣们与他少的可怜的对话变得更少了。只有托马,神里家的家政官,是唯一一个坚持每天都去找他的人。他表面上说只是想将万叶的近况报告给神里绫人,但实际上又对他百般关心,不知是绫人吩咐他这么做还是他心中自发对这个寄人篱下的少年产生了一丝怜爱。
在社奉行这个谁都与自己不熟的地方,托马是万叶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如果说神里绫华对他的称呼“阁下”都带有一丝庄重与疏离感,那么托马就选择直呼万叶的名字。当然,万叶也不会放任一个人的热情冷下去,他内心里也想和托马交好。
“还在写啊,万叶。”经常是这样,托马直接拉开门就走进来。
“坐这么久了,歇歇吧,腿会疼的,”
万叶连忙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去迎接朋友。
“今天我试了鱼干的新做法,想请你这个‘烤鱼品鉴大师’先来尝尝鲜!”
万叶哭笑不得,“‘烤鱼品鉴大师’是什么称呼啊喂!”
两人就这样坐在廊前,看着夕阳落下,月亮升起。
有时是满月,与璃月特色绝云椒椒烤鱼。
有时是上弦月和下弦月,与须弥香辛果熏过的鱼肉。
有时是残月,与不知道哪里风味的薄荷酱烤鱼。
有时……
“悄悄跟你说个秘密,家主他……平日里最喜欢尝试新的料理!”托马凑近万叶耳边说。
“有时的确很好吃,有时……”
“你知道飘浮灵这种生物吧,肚子里就是飘浮灵爆炸的感觉!”
万叶捂嘴差点发出一声惊呼。
“不过,平日里都是我掌厨,所以不用担心吃坏肚子。”
枫原万叶隔着老远就听见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估计是神里绫人忙完公务要回来了。
“先不说了,我感觉……神里大人要回来了。”
但托马还是滔滔不绝,过了好久都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绫人。
“哦?你们在说什么呀?”
托马抬起头就看见家主背着月光的灰暗的脸庞,但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枫原万叶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忙行大礼:“不,我们真没有背后议论大人您。”
“没事,起来吧,不用那么紧张。”
“有时间,也想让你试试我做的料理呢。”神里绫人露出一个笑容,但看起来并不像初次将他接过来时那样意味深长,而是很单纯的一个笑。
绫人离开后,托马才放声大笑:“哎,真是的,你是不是把家主想的太严肃了。”
“难道你认为他是那种不解风情,不容许别人开玩笑的老古董?”
万叶发懵地点点头。
“他为什么没有对我们进行训斥,是因为他自心底里认为我们是他要保护的家人呀。”
家人……
万叶想起父亲枫原景春临终前说,当自己出生时,是他第一次觉得“家人”这一概念在心里明晰。
从与父亲的朝夕相处中看出,父亲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他对外是严厉的家主,但从来没打骂过他;虽然他不懂诗歌,但依然要在家里开办歌会;他更没有强硬的要求他继承家业,而是说“你想当吟游诗人”是个很好的梦想。
“我明白了。”枫原万叶忽然说这么一句话,让托马感到疑惑。
“请你替我……”
“啊不,我会自己去感谢神里大人。”
“害,都是家人了还这么客气干什么……”托马拍拍他的肩。
-春庭景如旧,秋梦踏歌游,流风若有意,犹化万千愁。-
转眼到了三川花祭前一天夜晚,枫原万叶还在写诗稿。
神里绫人推门进来一看,地上竟然堆满了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张。
看着万叶斟酌着将最后一字写完,他才开口说话。
“你写了好多好多啊。”
万叶早已注意到绫人在看着他,但依然坚持写完了才从桌前起身向他行礼。
绫人目光里满是赞许。“先去休息吧,绫华和托马还说明日想跟你一起去逛祭典呢。”
“啊……”枫原万叶很是惊愕。
“不许拒绝。”
他收拾起地上的诗稿,不等万叶说话就离开了。
万叶熄灭烛台,躺在榻上思考了许久。
私以为自己寄人篱下,他们却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或许自己也得试试,改变一下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