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晔峰顶的月光冷得像淬过冰的银霜,透过窗棂洒进忘尘居时,却意外地柔和了几分。
谢盼站在书架前,玄色衣袍几乎融进阴影里。他的指尖在一卷青色封皮的典籍上停留许久——那是记载妖族血脉特性与修炼禁忌的《万妖辑录》。楚珏破壳那日,他便将这卷书放进了藏书阁最深处,从未想过会有重新取出的一天。
书页翻到某一章时停住了。
【青鳞玄蛇属·情劫篇】
谢盼的视线落在那一行行冷硬的记载上:“半妖血脉,情念深重易成执……破壳三载为初识期,七载为情窦期……若情念所系非人,或遭背离,轻则修为停滞,重则血脉逆冲,妖丹溃散……”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谢盼却清晰记得白日里楚珏的模样——那孩子从灵枢峰回来时,怀里抱着柳云卿给的玉盒,蹦蹦跳跳穿过青石小径,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童谣。阳光落在他扬起的发梢上,镀着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整个人鲜活得像刚从晨露里摘下的青果。
那样纯粹,那样毫无阴霾。
谢盼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摩挲。纸页已经泛黄,边缘微微卷起,是多年前翻阅过的痕迹。那时楚珏还是一颗蛋,安安静静地躺在温玉窝里,他便是坐在这扇窗前,一页页研读如何温养、如何引导、如何让这小生命平安破壳。
而现在……
他需要确认一件事。
需要知道那层被他亲手覆上的纱幔之下,是否还有残留的执念在悄然生长。
翌日清晨,晏晞峰的晨雾还未散尽,楚珏已经完成了简序衍布置的第一轮修炼——在药园里用灵力同时催熟三十株不同品种的灵草,还得让它们开花的时间精确到前后不超过三息。
“师父,我做到了!”少年蹲在姹紫嫣红的花丛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他仰起脸,眼睛亮得像盛满了碎星,鼻尖上还沾着一点花粉,“您看!金盏花和月见草是同时开的!只差了……半息!”
简序衍倚在竹榻上,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灵葡萄,猫眼扫过那片争奇斗艳的花圃,懒洋洋地“嗯”了一声:“马马虎虎。下午的‘千针叶绣花’加到五百片。”
“啊?”楚珏的脸瞬间垮下来,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五百片?师父,我的灵力……”
“灵力不够就多吃丹药多打坐。”简序衍把葡萄丢进嘴里,汁水染红了唇角,“你以为年末考核是过家家?各峰盯着呢。尤其是你——”他用扇子指了指楚珏,“谢盼的徒弟,多少双眼睛等着看笑话。”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楚珏心上。他抿了抿唇,原本耷拉下去的脊背又挺直了:“弟子不会给师尊丢人的。”
“这才像话。”简序衍满意地眯起眼,“去吧,你师尊刚才传讯,让你巳时去忘尘居一趟。”
楚珏眼睛一亮:“师尊找我?”昨日那些关于长辈们古怪举动的疑惑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雀跃的期待——师尊主动找他,定然是有要紧事,说不定是要指点他新剑法?或者……又做了新的点心?
看着少年瞬间被点亮的表情,简序衍琥珀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摆摆手:“快去吧,别让那冰块等急了。”
楚珏行了一礼,转身就跑。青色身影在晨雾中穿梭,轻快得像林间跃动的小鹿,连带着周围的灵草都仿佛跟着欢欣摇曳起来。
简序衍望着那抹远去的鲜亮颜色,轻轻叹了口气。
竹榻旁的矮几上,一枚传讯玉符微微发光。他拾起来,注入灵力,袁晟的声音立刻钻了出来:“怎么样?那冰块找小珏了没有?”
“刚叫去了。”简序衍懒洋洋地回应,“我说,你们到底商量出个章程没有?这么吊着也不是办法。”
“商量?跟谢盼商量?”袁晟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无奈,“还不如去跟后山的石头商量!那家伙昨晚来找我,站了半个时辰,就说了三句话——‘他会不会恨我’,‘我不知道怎么说’,还有‘再等等’。”
“然后呢?”
“然后我把他骂了一顿。”袁晟哼了一声,“我说谢盼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楚珏破壳时你发过的誓?你说要护他周全,让他平安喜乐,一世无忧。现在呢?你亲手给他埋了个雷,还指望它永远不炸?”
传讯那头沉默了片刻,简序衍能想象出袁晟抓耳挠腮的模样。
“总之,”袁晟的声音正经了些,“你帮忙看着点。要是谢盼今天再不说,我就……我就去忘尘居门口撒泼打滚!看他还怎么装死!”
简序衍失笑:“行啊,记得叫上我,我带包瓜子去。”
切断传讯,简序衍重新躺回竹榻上。晨光渐盛,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来,在他月白袍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望着青晔峰的方向,猫眼里闪过一丝少见的忧虑。
有些雷,埋得越深,炸起来就越疼。
这个道理,谢盼那冰块到底懂不懂?
楚珏一路小跑着回到青晔峰。
忘尘居那扇玄铁大门罕见地敞开着一条缝,像是特意在等他。楚珏在门口平复了一下呼吸,整理好被风吹乱的衣襟和头发,这才轻轻推门进去。
殿内依旧清冷空旷,晨光从高处的天窗斜射下来,在青石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像是被赋予了生命的细小精灵。
谢盼就站在那片光柱旁,背对着门口,玄色衣袍在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手中拿着那卷《万妖辑录》,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师尊。”楚珏规规矩矩地行礼,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偷偷抬眼打量谢盼——师尊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眉头微蹙着,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藏着什么难以言喻的情绪。
“过来。”谢盼的声音依旧冷澈,却比平日更低沉几分。
楚珏乖乖走过去,在谢盼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是他多年摸索出来的“安全距离”——既能听清师尊说话,又不会因为靠得太近而让师尊觉得被冒犯。
谢盼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是在审视什么。那目光太深,太沉,楚珏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师尊,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谢盼移开视线,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的玉案上,“近日修炼如何?”
“挺好的!”楚珏立刻来了精神,竹筒倒豆子般汇报起来,“师父教的幻形术我已经能维持一个半时辰了!昨天还成功变出了一只翠羽雀,飞了十丈远才散形!还有灵力操控,我现在能用五百片千针叶绣出完整的兔子图案了,就是耳朵还有点歪……”
他说得眉飞色舞,脸颊因为兴奋泛着健康的红晕,双手还不自觉地比划着。少年清亮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像一汪清泉注入死寂的深潭,激起细微的涟漪。
谢盼安静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双比划着的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指尖有细小的伤痕,是练习操控千针叶时被锋利的叶片划破的,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师尊?”楚珏说到一半,发现谢盼在走神,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有些不安地问,“弟子……是不是说太多了?”
“无妨。”谢盼回过神,指尖无意识地在书卷封面上敲了敲,“你与江桓,近日可曾往来?”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兀,楚珏愣住,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真实的茫然:“江师兄?没有啊……自从他受伤后,我就见过他那一次,还是被赵小乙师兄拉去的。”他挠了挠头,不明白师尊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师尊是有什么事要找他吗?我可以帮您传话……”
“不必。”谢盼打断他,停顿片刻,又问,“你对他……如何看?”
“啊?”楚珏更懵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江师兄人很好啊,医术高明,待人温和,门中弟子都很敬重他。”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好像有点太严肃了?每次见到他都规规矩矩的,不敢开玩笑。”
这话说得坦荡又自然,像在评价一个关系尚可但不算亲近的同门。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刻意的回避,甚至连语气里的那点“不敢开玩笑”都带着少年人对严肃长辈惯有的、微妙的敬畏。
谢盼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反应。
他设想过许多可能——楚珏或许会眼神躲闪,或许会语带迟疑,或许会流露出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被掩盖在记忆深处的眷恋。
但都没有。
眼前这双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得像初融的雪水,映不出任何晦暗的痕迹。提起江桓时,那里面只有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好感,与提起袁晟、柳云卿、甚至百草峰某个相熟药童时并无二致。
“师尊?”楚珏被谢盼长久的沉默弄得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问,“是……江师兄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谢盼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翻涌的云海。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消散在殿内清冷的空气中,“只是随口一问。”
楚珏“哦”了一声,心里却犯起嘀咕。又是“随口一问”?这两天长辈们怎么都爱“随口一问”?而且问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他正胡思乱想着,谢盼忽然转过身,从玉案上拿起一个白玉食盒,递到他面前。
食盒是冰凉的,触手温润,上面雕刻着简洁的云纹。楚珏眼睛一亮,接过来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六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糕,每块都做成不同的花朵形状,中心还点着对应花蕊颜色的蜜糖,在晨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师尊,这是……”楚珏惊喜地抬头。
“新做的。”谢盼的语气依旧平淡,“加了凝神草的汁液,于修炼有益。”
“谢谢师尊!”楚珏笑得眉眼弯弯,像只得了一整个冬天存粮的小松鼠。他小心翼翼取出一块梅花状的,咬了一小口——清甜软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带着凝神草特有的清凉香气,瞬间抚平了方才因疑惑而生出的些许不安。
好吃。师尊做的点心总是最好吃的。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腮帮子微微鼓起,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细的阴影,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毛茸茸的光晕里,温暖而鲜活。
谢盼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少年因为几块点心就能笑得如此灿烂,看着他毫不设防地在自己面前展露最纯粹的情绪,看着他被抹去那段沉重过往后、依旧蓬勃生长着的生命力。
心底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继而涌起一股陌生的、近乎畏惧的情绪。
他忽然不敢说了。
不敢打破这片宁静,不敢在这双清澈的眼睛里投下阴影,不敢……去赌那个未知的反应。
楚珏吃完一块糕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的糖渍,抬头见谢盼还在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师尊,您也吃吗?”
“不必。”谢盼收回视线,转身走向内室,“你且回去修炼吧。”
“是!”楚珏宝贝似的捧着食盒,行了一礼,欢欢喜喜地退了出去。临出门前,他还回头看了一眼——师尊已经走到内室门口,玄色背影挺直如松,却莫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殿内重新陷入寂静。
谢盼在门边站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日影都偏移了方向。他缓缓走回玉案前,目光落在那卷《万妖辑录》上,却始终没有伸手去碰。
他想起楚珏刚才提到江桓时的表情,那样自然,那样坦荡。
那样……让他畏惧。
如果说了,那双眼睛里的光,会不会就此熄灭?
如果说了,那毫无阴霾的笑容,会不会再也不见?
如果说了……
“谢盼啊谢盼,”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阔的殿宇里荡开细微的回音,“你何时变得如此怯懦?”
午后,千符峰的凌云阁。
袁晟正对着桌上一堆积玉般的宗门事务玉简发愁——东南边境的灵石矿脉产量骤降,北域冰原的妖兽有异动,西荒的散修联盟又来信要求增加供奉……每一件都让人头大。
他抓起一块玉简,想用灵力刻下批注,却因为心神不宁,笔锋一歪,在珍贵的青玉简上划出一道难看的痕迹。
“啧。”袁晟烦躁地把玉简丢开,正要去拿下一块,殿门被无声地推开。
玄色身影立在门口,山风灌进来,吹得他衣袂翻飞。
“哟,稀客啊。”袁晟挑了挑眉,把腿从桌上放下来,坐直身子,“怎么,想通了?准备去跟小珏坦白了?”
谢盼走进来,没有接话,只是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凌云阁的布置比忘尘居有人气得多,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窗边养着几盆灵植,空气里还飘着周景暮昨日熏的安神香。
“我试探过了。”谢盼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
袁晟立刻来了精神:“怎么样?他什么反应?”
“他……”谢盼顿了顿,像是要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不记得了。”
“废话,你抹的记忆,他当然不记得。”袁晟翻了个白眼,“我是问,你提江桓的时候,他有没有什么异常?眼神躲闪?语气不对?或者……有没有那种本能的好感?”
谢盼摇头:“没有。”
他把楚珏的反应复述了一遍——那坦荡的语气,那纯粹的眼神,那提起江桓如同提起任何一位普通师兄般的自然。
袁晟听完,摸着下巴沉默了好一会儿。
“所以,”他缓缓开口,“你是怕了?”
谢盼没有否认
“你怕他知道真相后,会恨你抹去他的记忆,会恨你干涉他的感情,会恨你……把他变成现在这副‘无忧无虑’的模样?”袁晟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谢盼,你当初做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怕?”
“那时不同。”谢盼的声音很低,“那时他跪在门外,额头磕得都是血,说愿意为江桓废去修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毁了自己。”
“那现在呢?”袁晟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谢盼,“现在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活在虚假的平静里?等着某一天,他因为某个契机突然想起来一切,然后发现最敬爱的师尊骗了他整整……多久?几个月?几年?还是一辈子?”
谢盼的指尖在膝上收紧,玄色衣料被捏出细微的褶皱。
“他会恨我的。”他终于说出这句话,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
“那你想让他恨你吗?”袁晟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窗外的云缓缓飘过,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流动的阴影。远处传来弟子练剑时的呼喝声,清脆而充满朝气,却愈发衬得这阁内的沉默沉重如铁。
不知过了多久,谢盼缓缓站起身。
玄色衣袍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在光影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他走到门边,手按在门扉上,没有回头。
“我会去说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只是……再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袁晟走到他身后,语气难得正经,“谢盼,你听着。有些事,拖得越久,伤口就越深。你抹去的只是记忆,不是感情本身。那孩子对江桓的执念能深到让他愿意自废修为,就算现在忘了,那份本能呢?那份血脉里的吸引呢?”
他伸手拍了拍谢盼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千钧的意味:“你不能永远护着他。有些路,得他自己走。有些痛,得他自己尝。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继续当那个替他遮风挡雨的壳,而是把他从壳里拉出来,告诉他外面有风雨,也有阳光——然后陪着他一起走。”
谢盼的手在门板上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我知道。”他说。
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玄色身影融入凌云阁外明亮的日光里,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袁晟站在门口,望着那抹远去的孤峭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真是……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他摇摇头,转身回到桌前,却再也无心处理那些玉简。想了想,他从袖中摸出一枚传讯符,注入灵力。
“景暮啊,”他的声音瞬间软了下来,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你在哪儿呢?我这边事情处理完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小聿?顺便喝个茶?”
传讯符那头传来周景暮温和的回应,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
袁晟的脸上这才露出一点真心的笑容。
至少,他这边还算顺利。
至于谢盼和楚珏……
他望向青晔峰的方向,眼神复杂。
希望那块冰块,这次真的能想明白吧。
不能再失去了。
无论是谢盼,还是楚珏,都已经承受不起第二次失去了。
山风穿过凌云阁,吹动了桌案上散乱的玉简。阳光正好,云舒云卷,青云山脉的又一个午后在寂静与喧嚣交织中缓缓流逝。
而在晏晞峰的药园里,楚珏正对着一片悬浮在空中、由五百根细如牛毛的“千针叶”组成的复杂图案愁眉苦脸。
“左边……左边再高一点……不对,歪了!”他全神贯注地操控着灵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长睫在眼睑下投下蝶翅般的阴影。少年咬着下唇,眼神执着,周身洋溢着那种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莽撞又蓬勃的生命力。
他还不知道,一场关乎真相的风暴,正在他最敬爱的师尊心中悄然酝酿。
而他这份毫无阴霾的鲜活,正是那场风暴里,最明亮也最脆弱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