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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短痛,长痛,剧痛

作者:晏扶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闻晏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喧嚣池塘的定石,瞬间让竹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凝滞了片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器修长老闻晏不知何时已站在了竹屋门口。他身形挺拔,穿着一身便于炼器的深蓝色劲装,袖口与衣摆处用银线绣着繁复的器纹,隐隐有灵光流转。他的面容算不上顶顶俊美,却轮廓分明,眉宇间带着器修特有的沉稳与专注,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淬炼过的玄铁,此刻正落在气鼓鼓的周清慕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与安抚。


    “阿晏!”周清慕一见到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丢开与温浸月的对峙,几步凑到闻晏身边,扯着他的袖子,指着温浸月告状,“你来得正好!温浸月他又用她那套养蛊的歪理邪说唬人!还说我的法子肤浅!”


    闻晏轻轻拍了拍周清慕的手背,动作自然熟稔,显然做惯了这般安抚。他抬眼看向屋内众人,目光在谢盼那寒气四溢的身影上略一停留,最后转向沈暄和,微微颔首致意:“沈师姐,打扰了。”


    沈暄和柔柔一笑:“晏师弟来得正好,也品品我这新茶。”


    闻晏却摇了摇头,开门见山,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关于楚师侄的事,我方才在外面,大致听到了。”


    他目光转向谢盼,语气依旧平静,却像一把精准的刻刀,直接剖开了问题的核心:“谢师兄,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自己抉择。”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原本稍稍平息的周清慕又跳了起来:“阿晏!你疯了?!现在告诉他,那小蛇儿还不得闹翻天?他那么喜欢……呃,他之前那么喜欢江桓那小子,知道师尊抹了他记忆,肯定要跟谢师兄怄气的!”


    温浸月也冷冷开口,苍白脸上满是反对:“胡闹。记忆已抹,心绪方平。此时揭开,犹如撕开将将愈合的伤口,徒增痛苦,甚至可能引发心绪剧烈震荡,于修行有碍。此等风险,岂能儿戏?” 她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个造型奇特的银色蛊盅,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闻晏的目光扫过激动的周清慕和反对的温浸月,最后依旧定在谢盼身上,黑沉的眸子里没有任何动摇:“现在告诉他,让他气几天,和等他日后自己察觉真相,恨谢师兄你一辈子。选一个。”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残酷而现实:“气几天,是短痛。恨一辈子,是长痛。”


    沈暄和轻轻“啊”了一声,秀眉微蹙,脸上露出不忍:“闻师弟……难道就一定要从这两个里面选一个吗?就没有……更温和些的法子?” 她身为药修,最是心慈,见不得这般非此即彼的决绝。


    闻晏看向她,语气缓和了些,但内容依旧犀利:“沈师姐心善。但此事如同炼器,材料有瑕,是趁其未成器时剥离打磨,还是等其成型后再眼睁睁看它因这点瑕疵而崩毁?谢师兄当初选择抹去记忆,便是选了后一种风险。如今,不过是把选择的时间点提前。” 他目光再次转向谢盼,一字一句道,“或者,还有第三条路。”


    众人皆是一怔,连一直如同冰雕般的谢盼,指尖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闻晏的声音清晰地在竹屋内回荡:“让谢师兄现在,立刻,废了楚珏的修为。让他从天之骄子,跌落凡尘,体会灵力尽失、道途断绝之苦。这是剧痛。谢师兄,短痛,长痛,剧痛,选一个吧。”


    竹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就连最跳脱的周清慕,也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上。袁晟倒吸一口凉气,简序衍摇扇子的手停在了半空,柳云卿端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周景暮不赞同地看向闻晏,连温浸月空洞的眼神里都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


    废去修为……剧痛……这闻晏,平日里看着沉默寡言,一开口竟如此……狠绝?


    闻晏却仿佛没看到众人惊愕的目光,他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周清慕,眼神里带着询问,仿佛在说‘我说的可对?’。周清慕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虽然觉得阿晏这法子有点太狠了,但……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他立刻用力点头,表示支持:“对!阿晏说得对!长痛不如短痛,剧痛不如长痛……呃,剧痛好像有点太痛了,但还是短痛好!”


    他这毫无原则的支持,让众人一阵无语。


    闻晏得到道侣的肯定,虽然这肯定有点歪,便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等待着谢盼的抉择。他深蓝色的衣袍在百草峰温润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与他此刻提出的冷酷选项相得益彰。


    而此刻,被众人反复讨论、命运似乎悬于师尊一念之间的楚珏在做什么呢?


    他刚刚成功用引虫诀吸引到了那只磷光闪闪的灵蝶!那灵蝶翅膀薄如蝉翼,在阳光下变幻着七彩的光芒,优雅地停在了他小心翼翼伸出的指尖上。


    “哇……”楚珏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指尖上这美丽的小生灵,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他试着动了动手指,那灵蝶也不怕生,轻轻扇动翅膀,磷粉簌簌落下,在阳光中闪烁着梦幻的光点。


    “你真好看!”楚珏用气音小声对灵蝶说,脸上绽开一个傻乎乎又满足的笑容,早把什么江师兄、什么探望、什么被赵小乙强行拉来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少年人的快乐就是如此简单,一只漂亮的蝴蝶,一片形状奇特的云,甚至是一块甜滋滋的糕点,都能让他们瞬间阴转晴,焕发出勃勃生机。


    他正琢磨着能不能多吸引几只,组成一个小型的“灵蝶舞蹈团”去给师尊看,说不定师尊也会觉得有趣呢?虽然师尊大概率只会冷淡地瞥一眼,然后让他“专心修炼”。但楚珏就是忍不住想和师尊分享一切他觉得美好的事物。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蹲在草丛里,身形尚且单薄,却充满了韧劲,像一株迎着阳光肆意生长的青草。细密的汗珠沾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脸颊因为兴奋和日晒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对这个世界最纯粹的好奇与喜爱。


    这与竹屋内正在进行的、关乎他未来情感与道途的沉重讨论,形成了鲜明而又带着几分荒诞的对比。


    竹屋内,沉默还在延续。


    谢盼依旧没有开口。他玄色的身影立在窗前,背对着众人,目光似乎穿透了竹壁,落在了远处那个正对着灵蝶傻笑的身影上。没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冰冷与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压抑气息。


    废去修为……剧痛……


    闻晏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他心底最深处。


    他想起楚珏破壳时那颤巍巍缠绕上他手指的冰凉触感;想起他第一次成功引气入体时,兴奋得满屋子乱窜,最后蹿上他肩膀蹭他脸颊的欢快;想起他为了江桓,跪在忘尘居外,磕头磕得额头见血,眼神绝望而执拗地说“我愿意”……


    他亲手孵出来的小蛇,他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少年,难道真的要让他承受“剧痛”?或者,等着那不知何时会爆发的“长痛”?


    “短痛……”袁晟摸着下巴,喃喃自语,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听起来,好像是……代价最小的?” 他看向谢盼的背影,语气带着试探,“谢师弟,要不……你就认个栽?跟楚珏那孩子坦白算了?他那么黏你,顶多闹几天脾气,哄哄就好了嘛!”


    简序衍用玉骨折扇抵着下巴,猫眼转动,也开始帮腔,或者说看热闹不嫌事大:“袁师兄此言有理。小蛇儿心性单纯,最是记吃不记打。谢师兄你到时候多给他准备几盒水晶糕,再说几句软话,说不定他转头就忘了。总好过哪天他突然想起来,觉得你欺骗了他,那才真是……”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柳云卿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他一贯的理性分析:“记忆抹除之术,并非天衣无缝。强烈的刺激、相似的情景、甚至修为突破时的顿悟,都可能成为唤醒记忆的契机。风险确实存在。” 这话无异于默认了闻晏提出的“长痛”风险。


    周景暮轻轻叹了口气,温声道:“谢师弟,楚珏那孩子,虽有时跳脱,但并非不明事理。你与他坦诚相待,说明缘由,他或许一时难以接受,但未必不能理解你的苦心。”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因为闻晏到来而底气十足、正偷偷对温浸月做鬼脸的周清慕,无奈地补充道,“总比……用些旁门左道,或是隐瞒到底,要来得稳妥。”


    温浸月冷哼一声,显然对“旁门左道”一词很是不满,但这次却没有出言反驳,只是冷冷道:“隐患已种,如何拔除皆是痛楚。只是这‘短痛’之法,若操作不当,恐生变数。” 她指尖的蛊盅发出更清晰的沙沙声,仿佛里面的小东西也感受到了主人不平静的心绪。


    周清慕立刻反驳:“能有什么变数!谢师兄修为高深,还制不住一条小蛇?要我说,就直接把他拎过来,按住了,然后噼里啪啦把事儿一说!他要是敢闹,就……就让他阿晏帮他冷静冷静!” 他说着,还用手肘捅了捅闻晏。


    闻晏:“……”


    众人:“……” 这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带上了武力威胁。


    沈暄和看着这一屋子人,有的冷静分析,有的煽风点火,有的提出冷酷选项,有的干脆想用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你们啊……真是……唉!” 她看向谢盼依旧沉默挺拔却莫名透出一丝孤峭的背影,柔声问道,“谢师弟,你的意思呢?”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谢盼身上。


    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这方小小的竹屋内。


    窗外的阳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楚珏终于心满意足地放走了那只恋恋不舍的灵蝶,看着它翩然飞入花丛深处。他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嗯,该回青晔峰了!不知道师尊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忘尘居里对着云海发呆?他得赶紧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陪师尊用晚膳呢!


    少年心里揣着简单的期待,脚步轻快地朝着青晔峰的方向跑去,青色的衣角在风中翻飞,像一片生机勃勃的嫩叶。他完全不知道,一场关于他命运的“审判”,刚刚在百草峰经历了怎样一番激烈的唇枪舌剑。


    而竹屋内,在长久的、几乎让人以为他会一直沉默到天荒地老的寂静之后,谢盼那冰封般的侧脸轮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依旧没有回头。


    但一直紧抿的、冷硬的唇线,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丝缝隙。


    一个极其轻微,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气音,逸了出来。


    “……嗯。”


    这一声“嗯”,轻得如同羽毛落地。


    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袁晟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简序衍摇扇子的手彻底停下,猫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沈暄和微微睁大了美眸。


    柳云卿端茶的手指顿了顿。


    周景暮脸上露出些许意外。


    温浸月空洞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波澜。


    周清慕直接“啊?”出了声。


    就连提出“短痛”方案的闻晏,黑沉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


    谢盼他……这是……


    同意了?


    同意把真相告诉楚珏?


    同意承受那所谓的“短痛”?


    在众人或惊愕、或了然、或担忧、或看好戏的目光中,谢盼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冰雪雕琢般的容颜在竹屋柔和的光线下,却仿佛有细微的裂痕蔓延。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可以称之为“挣扎”与“妥协”的情绪。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越过众人,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个正蹦蹦跳跳、无忧无虑返回青晔峰的少年身上。


    他终究……


    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让他承受“剧痛”。


    也……不敢赌那渺茫的、不被发现的可能,去面对未来可能的“长痛”。


    那么,便只剩下……


    短痛。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恢复了一片沉静的冰海,只是那冰层之下,似乎涌动着更为复杂的暗流。


    他什么也没再说。


    但那个轻飘飘的“嗯”字,已然昭示了他的抉择。


    一场由抹去记忆引发的风波,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疼痛、却或许是唯一正确的出口。


    只是不知道,当那只快乐的小蛇,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是会委屈地红了眼眶,还是会……彻底炸毛?


    百草峰竹屋内的茶香依旧袅袅,而青晔峰上的夕阳,正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风暴,似乎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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