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楚珏在柔软的被褥间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清脆的轻响。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连梦都没有一个。他揉了揉眼睛,只觉得神清气爽,浑身灵力充沛,仿佛能一口气绕着青哗峰跑上十圈。
“唔…睡得真舒服!”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只刚睡醒的猫儿般舒展着身体。阳光落在他尚且带着睡意的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泛着柔和的金光。
不知怎的,他今天特别想见到师尊。虽然谢盼总是冷着一张脸,话也少得可怜,待在他身边多半时间只能对着那张俊美却没什么表情的脸发呆,但楚珏就是觉得,在师尊身边特别安心。就像…就像小时候,虽然他破壳也没几年,蜷缩在温暖的窝里,被那股熟悉的、凛冽又强大的气息包裹着一样。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手脚麻利地套上门派制服,对着水镜胡乱抓了抓睡得翘起来的几缕呆毛。镜中的少年眉眼灵动,皮肤白皙,因为刚睡醒还带着点红扑扑的色泽,像刚摘下的水蜜桃。他对着镜子龇了龇牙,露出一个灿烂得过分的笑容,这才心满意足地推开卧房门。
刚踏出门槛,差点撞上一抹浅绿色的身影。
“哎哟!”楚珏吓了一跳,往后跳了半步,定睛一看,连忙行礼,“沈师姑!”
沈暄和手里提着个小巧的药篮,里面放着几株沾着晨露的灵草,看样子是刚采药回来。她看着楚珏这副活力四射、毫无阴霾的模样,微微怔了一下。按照她预想的,这孩子此刻就算不守在江桓榻前,至少也该是忧心忡忡、面带憔悴才对。
她温和地笑了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小珏醒了?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好得很!浑身是劲儿!”楚珏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拍得砰砰响,以示自己状态绝佳。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没心没肺的朝气。
沈暄和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道:“既然无事,怎么不去看看你江师兄?他就在隔壁厢房休养。”
“江师兄?”楚珏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纯粹的茫然,仿佛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他怎么了?为什么要去看他?”
这下轮到沈暄和愣住了。她看着楚珏那双清澈见底、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纯粹的疑惑,没有任何担忧、后怕或者别的复杂情绪。就好像……昨天那个为了江桓哭得撕心裂肺、磕头磕得额头见血、甚至不惜以废去修为作为交换的少年,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
一个荒谬又合理的猜测瞬间浮上沈暄和的心头。
记忆抹除。
是了,只有这个解释。谢盼出手救回了江桓,但同时,抹去了楚珏这段关乎牺牲的记忆。他是不想看到这孩子被这份过于沉重的付出束缚住未来?还是……有别的原因?
沈暄和心思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你江师兄昨日下山除魔,不慎被魔气所伤,幸得你师尊出手,已无大碍了。”
“哦!原来是这样!”楚珏恍然大悟,随即又撇了撇嘴,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对“别人家孩子”遭遇不幸时微妙的“与我无关”感,“救好了就行啦!沈师姑您医术高超,师尊他又那么厉害,江师兄肯定没事的!”
他那副理所当然、甚至有点“这点小事也值得专门提?”的表情,彻底印证了沈暄和的猜测。她心中暗叹,谢盼啊谢盼,你这护犊子也护得太……干脆利落了点。直接把人家拼死拼活救人的功劳和苦劳抹得一干二净。
“嗯,是没事了。”沈暄和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不再提及江桓,转而问道,“你这是要去找你师尊?”
“对呀对呀!”一提到谢盼,楚珏的眼睛瞬间又亮了几分,像撒了一把碎星,“睡醒了就想去找师尊待着!沈师姑要一起去吗?”
他发出邀请时表情真诚,似乎完全没觉得邀请温柔可亲的师姑一起去面对那座“冰山”有什么不对。
沈暄和失笑,连忙摆手:“不了不了,你师尊那儿……太清净,师姑我还是回我的百草峰,伺候那些花花草草自在些。”她可不想去谢盼的忘尘居感受那能把人冻成冰雕的低气压。更何况,看楚珏这没心没肺快活的样子,她再去探究什么,反倒不好了。
“那好吧!”楚珏也不坚持,笑嘻嘻地朝沈暄和挥挥手,“师姑那我走啦!”
说完,他也不等沈暄和回应,就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雀鸟,脚步轻快地朝着谢盼的方向跑去。阳光勾勒着他挺拔又尚且单薄的少年背影,青色的衣袂在晨风中翻飞,带着一股子用不完的活力和生机。
沈暄和站在原地,看着那抹鲜活的青色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她提起药篮,转身走向自己的百草峰。罢了,既然谢盼选择了这种方式,那便如此吧。至少,眼前这个活泼灵动、眼里有光的楚珏,比昨日那个绝望癫狂、恨不得以身相代的孩子,更让人放心些。
只是……不知道那位被蒙在鼓里的江师侄,日后若知晓真相,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楚珏一路几乎是蹦跳着上了青晔峰。
与百草峰浓郁的生命气息不同,青晔峰上剑气凛然,连空气都带着锋锐的质感。沿途遇到的剑修师兄师姐们,个个神色冷峻,步履生风。若是平时,楚珏少不得要收敛气息,做出一副“我很乖巧绝不惹事”的模样,但今天他心情实在太好,甚至还有胆子跟相熟的师兄打招呼。
“赵师兄早!练剑呢?”
“钱师姐好!今天天气真不错!”
被他招呼的剑修们大多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或者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字,算是回应。更有甚者,直接一道凌厉的剑风扫过来,吓得楚珏“哎哟”一声,抱头鼠窜,嘴里还不忘嚷嚷:“孙师兄你轻点!差点削掉我头发!”
那姓孙的剑修收剑而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聒噪。”
楚珏冲他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远了。他才不怕呢!青晔峰上谁不知道他是谢长老罩着的人……呃,罩着的蛇?虽然师尊看起来并不怎么想罩他,但反正没人敢真的把他怎么样。
忘尘居那玄色冷硬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时,楚珏放缓了脚步,稍微整理了一下因为奔跑而有些凌乱的衣襟和头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稳重”一点。虽然他知道这多半是徒劳——在师尊眼里,他大概永远都是那条破壳时连杯子都能卡住的小笨蛇。
他走到那扇沉重的玄铁大门前,还没抬手,门就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楚珏眼睛一亮,立刻钻了进去。
殿内一如既往的清冷空旷,光线幽暗,只有几颗夜明珠散发着柔和冰冷的光晕。谢盼依旧穿着那身万年不变的玄色长袍,背对着他,站在大殿中央,身姿挺拔如孤峰绝崖,仿佛亘古以来就站在那里。
“师尊!”楚珏欢快地叫了一声,像只归巢的小鸟,几步就凑到了谢盼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敢靠得太近打扰,又舍不得离得太远。
谢盼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楚珏早就习惯了这种单方面的交流。他自顾自地开始汇报,声音清亮,带着点小得意:“师尊,我昨天睡得可好了!一觉到天亮,连梦都没做!感觉灵力都精纯了不少呢!” 他悄悄运转了一下灵力,指尖泛起淡淡的青色光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哦对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碰到沈师姑了。”楚珏想起刚才的偶遇,随口说道,“她说江师兄昨天除魔受伤了,是师尊您救的他?师尊您真厉害!”
他语气里的崇拜真诚无比,但提到江桓时,就像提到任何一个普通的、不太相熟的师兄一样,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波动。
谢盼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楚珏没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他吸了吸鼻子,像只小狗一样在空气中嗅了嗅,然后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师尊,您这里怎么还是这么冷冰冰的?连点熏香都没有。我跟您说,百草峰可香了,各种各样的药草香,闻着就让人精神!要不……我下次去沈师姑那儿讨点安神的香来给您点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用自己旺盛的生命力感染这片冰冷沉寂的空间。他甚至开始比划:“或者种点花?就种在殿外面那个角落里!我认识一种叫‘星星眼’的小花,晚上会发光,可好看了!保证不占地方,也不影响您练剑!”
谢盼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落在楚珏叽叽喳喳、活力四射的脸上。
楚珏被他看得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师尊,我是不是……又话太多了?”
谢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冷悦耳,却没什么温度:“灵力运转无碍?”
“无碍无碍!好得很!”楚珏连忙保证,还特意挺了挺胸膛。
“根基未损?”
“没损没损!牢固着呢!”
“神识清明?”
“清明!特别清明!看什么东西都清清楚楚!”楚珏用力点头,生怕师尊不信。
谢盼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确认他话里的真实性。半晌,才几不可察地几不可察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嗯。”
就这一个字,楚珏却像是得到了天大的夸奖,瞬间眉开眼笑,刚才那点小心翼翼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胆子也肥了起来。
“师尊,您今天不练剑吧?我能不能……就在这儿待会儿?”他眨巴着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谢盼,“我保证安静!绝对不吵您!我就……就在那边打坐!”他伸手指了指大殿角落里一个蒲团。
那是他小时候经常盘踞的地方。那时候他体型小,盘在蒲团上正好,还能一边打盹一边偷偷看师尊练剑。
谢盼瞥了一眼那个蒲团,又看了看楚珏那张写满了“我想留下”的脸,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重新转回了身,面向空阔的大殿。
这就是默许了!
楚珏心中一阵欢呼,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生怕谢盼反悔似的,轻手轻脚、几乎是踮着脚尖溜到了那个蒲团边,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他学着谢盼平时打坐的样子,挺直背脊,双手结印,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进入那种物我两忘的玄妙状态。
可是……做不到。
殿内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能听到微风穿过殿外竹林发出的沙沙轻响,甚至能听到……师尊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瞄向大殿中央那道玄色的背影。
师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沉默的山。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棂,恰好有一缕落在他如墨的发丝和宽阔的肩膀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仿佛连光都被他周身的气息冻结了。
楚珏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一条小蛇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缠在师尊冰冷的手指上,或者盘在他膝头打盹。师尊的手指虽然凉,但对他来说却是最安心的温度。那时候师尊虽然也话少,但偶尔会用指腹轻轻摩挲它的小脑袋,或者在他调皮捣蛋时,用那种看似严厉实则无奈的眼神瞥它一眼。
是什么时候开始,师尊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沉默了呢?
好像……是从他化形之后?
楚珏甩了甩头,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抛开。师尊一直都是这样的,是他自己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黏人了而已。虽然他觉得自己现在也挺黏的。
他重新闭上眼睛,努力收敛心神。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忘我”,而是放任自己的灵觉,去感受这殿内唯一的气息。
谢盼的气息很冷,像雪山顶上终年不化的寒冰,又像出鞘的利剑,带着凛冽的锋芒。但这冰冷之中,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浩瀚如星海般的沉静与强大。
楚珏放松身体,让自己的呼吸慢慢调整,试图去贴合那股沉静的节奏。
一下,两下……
渐渐地,他躁动的心跳平缓下来,脑海中纷乱的思绪也如同沉入水底的沙砾,慢慢沉淀。他不再觉得这大殿冰冷空旷,反而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被无形力量包裹着的安全感。就像……回到了蛋里?
这个比喻让他有点想笑,但他忍住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安心的弧度。
他不再试图去“修炼”,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感受着师尊的存在,感受着这片空间的宁静。阳光悄悄移动,将他的影子拉长。少年坐在蒲团上,背脊挺直,眉眼柔和,周身散发着一种介于青涩与沉静之间的独特气息,像一株在冰雪旁悄然生长的青竹,脆弱又坚韧。
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声清越的鹤唳,打破了这片寂静。
楚珏猛地从那种半冥想的状态中惊醒,下意识地看向谢盼。
谢盼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饿了?”谢盼突然开口,问了一个让楚珏猝不及防的问题。
“啊?”楚珏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被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饿了。毕竟早上起来光顾着跑来,都没吃东西。
他老实地点点头:“有点。”
谢盼没再说话,只是袖袍微微一拂。
一道流光闪过,楚珏面前凭空出现了一个小巧的食盒。食盒是白玉材质,上面雕刻着简单的云纹,看起来精致又清冷,跟这忘尘居的风格很搭。
楚珏好奇地打开食盒盖子,一股清甜诱人的香气瞬间飘了出来。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块晶莹剔透、如同翡翠般的水晶糕,还有一小壶散发着淡淡灵气的花露。
正是他最喜欢吃的、用清晨带着紫气的灵花蜜露制作的水晶糕!
楚珏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像饿了好几天的小兽看到了肉骨头,惊喜地抬头看向谢盼:“师尊!您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谢盼已经重新转回了身,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聒噪。吃完便回去。”
“哦……”楚珏缩了缩脖子,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抑制不住。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水晶糕,咬了一小口。清甜软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带着沁人心脾的花香和灵气,好吃得他眯起了眼睛,满足得像只被顺了毛的猫。
他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一边偷偷看着师尊的背影,心里像是被这甜滋滋的糕点塞满了,又暖又涨。
虽然师尊总是冷冰冰的,话又少,还老是嫌他吵。
但是……
他会给他准备喜欢的点心。
会在他受伤的时候,虽然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受过伤,默默治好他。
会允许他待在身边,哪怕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言自语。
楚珏吃着糕点,喝着花露,只觉得此刻时光静谧美好得不像话。那些关于江师兄为什么受伤、沈师姑为什么问他那些奇怪问题的疑惑,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吃完师尊给的点心,然后…再赖一会儿?
少年小口啜饮着甘甜的花露,腮帮子被糕点塞得微微鼓起,一双清澈的眸子弯成了月牙,里面映着殿内幽冷的光,却闪烁着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纯粹而温暖的笑意。
至于那些被遗忘的、沉重的过往……
就让它永远被遗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