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声沉闷的磕头声,隔着厚重的玄铁门板,依旧清晰地传入了殿内。
谢盼负手立于殿中,身形挺拔如孤松,玄色衣袍纹丝不动,仿佛与这殿宇的冷硬融为一体。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声声“咚”、“咚”的闷响,并非敲在门上,而是直接砸在了他的心口。每一声,都让他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一下。
那孩子……是真不知道疼吗?
楚珏的额头早已一片红肿,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丝,但他仿佛毫无所觉。脑海里只剩下沈师姑那句“只有你师尊能救”,以及江桓躺在竹榻上苍白脆弱、生机如同风中残烛的模样。恐惧和绝望像藤蔓一样勒得他几乎窒息,唯有这近乎自虐的叩首,才能宣泄出万分之一的焦灼,才能证明他救人的决心。
“师尊!求您!开开门!救救江师兄!”
“弟子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求您了!”
声音从最初的清亮急切,逐渐变得嘶哑,带上了哭腔,最后只剩下执拗的、一遍遍的重复和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
谢盼阖了阖眼。殿内清冷的空气似乎都沾染上了门外那孩子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水、泪水和一丝血腥气的滚烫气息。他终究是无法再听下去。
“吱呀——”
沉重的玄铁大门无声地向内开启一道缝隙。
楚珏正又一次俯下身,额头即将再次触地,猛然感受到前方阻碍消失,他愕然抬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了那道玄色的、如同山岳般沉稳又令人安心,虽然此刻更多的是令人敬畏的身影。
谢盼站在门内,垂眸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落在楚珏红肿破损的额头上,目光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
“师尊!”楚珏像是看到了救世主,也顾不上额头火辣辣的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因为起得太猛眼前还黑了一下,他晃了晃,急切地抓住谢盼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师尊!救救江师兄!沈师姑说只有您能救他!他快不行了!”
谢盼的目光从他被汗水、泪水糊得狼狈不堪的小脸,移到他紧抓着自己衣袖、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声音听不出喜怒:“放手。”
楚珏被那冰冷的语气冻得一哆嗦,下意识松开了手,但眼神里的哀求几乎要溢出来:“师尊……”
“救他?”谢盼淡淡开口,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楚珏身上,“可以。”
楚珏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但谢盼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但需以你一身修为作为交换。你,可愿?”
楚珏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方才的江桓好不到哪里去。修为……对于修士而言,修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那是无数个日夜打坐吐纳、淬体炼心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是通往长生、掌握力量的基石。废去修为,几乎等同于断绝道途,从此与凡人无异,甚至可能因灵力反噬而体质衰弱,寿元大减。
他愣在原地,嘴唇哆嗦着,看着谢盼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没有。师尊是认真的。
一瞬间的犹豫像冰冷的蛇,缠上了他的心脏。他想起初次引气入体时的雀跃,想起练成第一个法术时的得意,想起师尊偶尔,虽然极少流露出的、对他进步神速的默许……放弃这一切吗?
可是……可是江师兄……
江桓温润的笑容,采药时专注的侧脸,叮嘱他小心时微蹙的眉头,还有此刻躺在百草峰上生死不知的苍白模样……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闪过。
那股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慌和担忧,瞬间压倒了所有对失去力量的恐惧。
几乎没有再思考第二遍,楚珏猛地抬起头,红肿的额头上那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愿意!”
他回答得又快又急,生怕晚上一秒,自己就会后悔,或者师尊就会反悔。
“只要师尊能救江师兄,废去我的修为,我愿意!”他重复着,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急切,“现在就可以!师尊,您快去吧,江师兄他等不了……”
谢盼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少年为了另一个人,如此轻易、如此毫不犹豫地就要抛弃自己亲手为他铺就的道途,抛弃那身他亲眼看着、从一颗冰凉蛇蛋开始,一点点温养、引导而来的灵力。
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极细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名为不悦的涟漪。但这涟漪很快便被更深沉的情绪覆盖。
他不再多言,只吐出一个字:“好。”
玄色身影化作一道流光,瞬息间消失在青晔峰顶,直奔百草峰方向。
楚珏看着师尊消失的方向,浑身脱力般软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到此刻,那迟来的、对失去修为的恐惧和茫然才如同潮水般缓缓涌上,让他手脚冰凉。但他用力甩了甩头,把那些杂念抛开。
值得的。
只要江师兄能活下来。
一切都值得。
他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把脸埋进臂弯里,等待着最终的“判决”。额头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疼,提醒着他刚才的疯狂。
百草峰,竹屋内。
谢盼的到来让沈暄和松了口气。她简要说明了江桓的情况和魔气的特殊性。
谢盼走到榻前,看着昏迷不醒的江桓,并指如剑,一缕精纯至极、带着凛冽阳和之意的青色剑意自他指尖透出,如同初升朝阳驱散晨雾,缓缓点向江桓心口。
那盘踞在江桓心脉、顽固无比的阴寒魔气,在接触到这青晔剑意的瞬间,如同冰雪遇暖阳,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开始丝丝缕缕地消散、净化。过程并不轻松,那魔气极为刁钻,反复纠缠,谢盼需要耗费极大的心神和控制力,才能在不损伤江桓根本的情况下,将其彻底拔除。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天色由明转暗。
当最后一缕黑气在青晔剑意下化为乌有,江桓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终于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明显变得平稳有力起来。
沈暄和上前再次诊脉,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魔气已清,心脉无恙了。接下来只需好生调养一段时日,便能恢复。”
谢盼微微颔首,收回了手,目光落在江桓安静沉睡的脸上,复又移开。
他离开了百草峰,却没有回忘尘居,而是身形一闪,出现在了依旧抱着膝盖、蜷缩在青晔峰顶石阶上的楚珏面前。
楚珏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和忐忑:“师尊!江师兄他……”
“无碍了。”谢盼的声音依旧平淡。
楚珏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靠在身后的石阶上,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疲惫和巨大喜悦的笑容,眼泪却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这次是开心的。
“多谢师尊!多谢师尊!”他哽咽着道谢,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爬起来,跪端正,闭上眼睛,仰起脸,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弟子……弟子准备好了,请师尊……动手吧。”
他声音微微发颤,睫毛因为紧张而不停抖动,但姿态却带着一种壮烈的顺从。
谢盼看着他这副样子,许久没有说话。
山风拂过,吹动他玄色的衣角,也吹动了楚珏额前汗湿的碎发。
动手?
废去这孩子的修为?
看着他为了别人,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不堪、额顶带伤、却还要强作镇定的模样?
谢盼的眼前,倏然间闪过许多年前的画面。
那时还没有江桓,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牵扯。
一颗通体青翠、如玉雕琢的蛇蛋,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用万年温玉打造的窝里,被他日夜以自身精纯灵力小心温养。他能感受到里面那个小生命微弱的悸动,一天天变得强健。
终于有一天,蛋壳发出了细微的“咔嚓”声。先是裂开一条缝,然后缝隙扩大,一个湿漉漉、翠生生的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那双刚刚睁开的、如同最上等琉璃般的淡青色竖瞳,带着初生婴儿的懵懂和纯净,第一眼,就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小蛇细得像一根精致的玉簪,通体是鲜亮的翠绿色,背脊有一条细细的金线,从头顶一直延伸到尾巴尖,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浓缩了一段阳光。它歪着脑袋,用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竖瞳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颤巍巍地、慢吞吞地,从破碎的蛋壳里完全爬了出来,细小的身体冰凉,却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它似乎认定了他,扭动着纤细的身躯,一点点攀上他伸出的手指,冰凉滑腻的触感缠绕上来,带着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赖。它太小了,缠绕在他指尖一圈都还有些富余,小脑袋搁在他的指关节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时不时吐出粉嫩的、分叉的信子,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谢盼还记得,自己当时似乎……极轻极轻地,用指腹碰了碰它的小脑袋。那小东西不仅没躲,反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虽然蛇好像不会眯眼,但那一刻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还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
破壳后的楚珏,作为一条小蛇,性子可一点都不像它看起来那么“清冷”。
它活泼好动,对什么都充满好奇。谢盼打坐时,它会悄悄盘在他膝头,把自己团成一个完美的翠绿团子,跟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谢盼练剑时,它会躲在安全的角落里,看得目不转睛,小脑袋随着剑光来回摆动,偶尔还会模仿着猛地一窜——然后“啪叽”摔个肚皮朝天,懵圈好一会儿才笨拙地翻过来。
它还很挑食。普通的灵露不喝,非要喝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过的、带着紫气的花蜜露。每次谢盼给它准备食物,它都要先用信子试探半天,确认是“顶级货色”,才慢条斯理地开始享用,吃相优雅(自认为),吃完还会用尾巴尖满意地拍拍地面,一副“本蛇很满意”的傲娇模样。
有一次,谢盼闭关几日,出关时发现这小东西居然把自己塞进了他常喝茶的那个白玉茶杯里——杯口对于它细长的身体来说刚刚好,它卡在里面,进退两难,只露出一个翠绿的小脑袋和一小截尾巴尖,委屈巴巴地对着他“嘶嘶”吐信子。谢盼费了点劲才把它从杯子里“拔”出来,它还不高兴,用尾巴尖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他的手腕,然后气呼呼地游走了,盘在房梁上半天不肯下来。
还有它第一次成功引气入体那天,兴奋得满屋子乱窜,翠绿色的身影快成了一道光,最后“嗖”地一下蹿上谢盼的肩膀,用小脑袋拼命蹭他的脸颊,冰凉的鳞片触感细腻,那欢欣雀跃的情绪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
那时它的世界很小,只有他。它的喜怒哀乐,它的依赖和调皮,都只围绕着他一个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它破壳三年后,终于成功化形成功,变成了一个眉眼精致、活泼灵动的少年。
少年依旧会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叫着“师尊”,但目光却越来越多地,被那个总是一身素净长袍、温和有礼的药修弟子吸引。
他开始找各种借口往百草峰跑。
他开始在提到“江师兄”时,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
他开始不顾自身安危,莽莽撞撞,只为了在那个人面前表现,或者……像这次一样,为了那个人,连自己的根基和道途都可以轻易舍弃。
化形后的楚珏,似乎把作为小蛇时的那份专注和依赖,毫无保留地转移到了江桓身上。
谢盼看着眼前紧闭双眼、一副等待废除修为模样的少年,那张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额角的伤红肿未消,与记忆中那条傲娇又黏人、会盘在他指尖打盹的小青蛇身影缓缓重叠。
心底那丝不悦的涟漪,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他忽然觉得,让这孩子记住今日为了江桓所做的一切牺牲,记住这份沉重得可能压垮未来所有轻松时光的“恩情”,并非好事。那只会成为执念,成为心魔,束缚住他本该肆意飞扬的翅膀。
更何况……他亲手孵出来、养大的小蛇,凭什么要为了别人,废去一身修为?
他不允。
谢盼缓缓抬起手,指尖凝聚的却并非废除修为的凌厉力量,而是一团柔和朦胧、蕴含着奇异法则波动的白光。
楚珏等了半天,没等到预想中的痛苦,疑惑地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恰好看到那团白光朝自己笼罩下来。
“师尊?”他茫然地唤了一声。
下一刻,白光没入他的眉心。楚珏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身体软软倒下,被谢盼伸手接住。
谢盼抱着怀中陷入沉睡、呼吸平稳的少年,目光落在他红肿的额头上,另一只手轻轻拂过,那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恢复光洁。
他抱着楚珏,身影再次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了百草峰江桓休养的竹屋外。
沈暄和刚给江桓喂完药,见到去而复返的谢盼,以及他怀中昏睡的楚珏,有些诧异:“谢师兄,这是?”
“魔气虽除,恐有心魔残留。我为他们施术,静心宁神。”谢盼语气平淡,听不出异常。
沈暄和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还是师兄考虑周全。”
谢盼走到榻边,将楚珏放在已然熟睡的江桓身侧的空位上。两个少年并排躺着,一个温润清俊,一个灵动精致,此刻都闭着眼,呼吸均匀。
他再次抬手,同样的朦胧白光笼罩了江桓,确保关于楚珏为他苦苦哀求、甚至愿以修为交换的这段记忆,被彻底抹去,不留痕迹。
做完这一切,谢盼深深看了一眼沉睡中的楚珏,转身离去,玄色身影融入夜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