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在郊区的夜晚打到一辆回市区的车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一般人通常都会选择在景区的帐篷里凑合一晚。比如他们班这次出来露营也是冲着“风餐露宿”而来,名为“人这一生就活这瞬间”、“我们年轻就为了追求刺激”。
就在万枕竹疑惑是不是要徒步回市区来一场“步行十里,体验某神秘组织”的约会时,林听带他走过一个陡坡后,豁然开朗,黑夜里,马路边停着一辆正打着双闪的黑色轿车。
一开始万枕竹打算忽略这辆车的,可脑袋里天马行空,想象要真步行回去的话他肯定是到一半就撒手不干了,宁愿花高价租一辆顺风车。
这车打双闪估计也快要走了,不然不会停路边,要不然过去问问能不能顺带赚个外快?
万枕竹就这样一路分神,被带到车门前还懵了一下,难道林听跟他想的一样?
“咔哒。”车门锁打开的声音。
然后就见林听很自然的拉开了后坐车门,“还好在市区包了辆车过来,不然大晚上的车都不好打。”
断开的脑路线似乎终于回神,万枕竹反应过来后差点没忍住抽自己脑袋一下。
林听又不是个傻。
两人最后在古镇附近下了车,要说在动不动胃口就罢工的夏天,夜晚最受欢迎的一定是烧烤和炸串,但林听为了万枕竹各项营养指标当真是想破了脑袋,最后在微博网友的推荐下林听找了一家藏在巷子里的隔壁德宏人开的傣味餐馆。
由于傣味吃的少,林听跟万枕竹也不知道这家味道怎么样,最后在店员的推荐下点了几份招牌。
菜上得很迅速,热气腾腾的软烂牛扒烀冒着鲜香气,浇满腌制佐料的酸辣鱼色泽鲜红,酸辣开胃的舂鸡脚、舂洋芋,让人忍不住直接动筷。
热情的老板娘切了一小盘红艳欲滴、汁水充盈的块状西瓜,送到了每一位在桌的顾客面前。
菜品爽口开胃,米饭分粒软香,水果新鲜可口,一下午没怎么吃东西的万枕竹没忍住多添了一碗饭,没想到这让林听高兴了一晚上。
临走之前老板娘还多送了他们两小盒辣椒拌腌制过的水果,纯当饭后解腻的小零嘴。
可现在哪还能吃得下任何东西,只能拎着酸嘢从饭店里出来,背后饭店里吵闹的人声在狭窄安静的胡同里被隔绝了许多,只能清晰听见鞋底踩在水泥地的声响。
路灯下两道肩并肩的影子缩短又拉长,其中一道垂在身侧的手似乎有要抬起的动作,但只敢曲着手指虚虚地想要去碰另外一只垂着的手,所有感官聚集在那,就在即将要触碰到时,又巧妙的收回了。
四串脚步深深浅浅,一步步走向热闹非凡的城镇马路。
古镇外的喧嚣在抵达巷口时扑面而来,林听知道不能再玩影子游戏了,还不等他再次收回手,在手腕影子消失在分界线之前,万枕竹一把拉住一路都在乱动的手指。
脚下的影子一并留在身后巷口,每根指缝悉知地贴在一起。
浑身像是过了一层酥麻的电流,只觉全身热血奔腾,似乎冲往脸上的更多,不然怎么觉得脸热得要死。
罪魁祸首万枕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大拇指还在林听的虎口暧昧亲昵地蹭了几下。
随后松手离开。
“......”
要老命了。
现在林听只祈祷万枕竹千万不要扭头过来看他,不然依他这样的薄脸皮得羞死在原地。
幸好,万枕竹恶作剧完之后,不再捉弄羞得直捻耳朵的薄脸皮鬼了。
两人顺着古镇步行街一路漫无目的地走,夏夜晚风拂过面颊,留下燥热后的余温。
或许是因为两人沉默地散步有些冷淡,但偏偏又很安静很舒服,林听捻了捻刚刚被牵的那只手,想了想,还是打算打破暂时的平静,扭头看着万枕竹精致立体的侧脸,问:“你什么时候回春城?”
“嗯?”万枕竹偏了偏头,林听迅速转回去直视前方,装傻充愣的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万枕竹的余光其实早把林听的一举一动揽收眼底了,因此没忍住笑了起来:“你狗狗祟祟的干什么呢。”
“什么祟?”林听还以为自己耳朵瞎了。
“没什么。”万枕竹清清嗓子,憋笑说,“你听错了。”
林听还想问,紧接着一串沙哑刺耳的钢琴键被弹响,打断了两人接下来的对话,琴音断断续续,毫无规律,像是谁好奇地在上面随便戳几下,那几颗散落的音符在商业化这样严重的古镇里显得尤其突兀。
万枕竹和林听对视一眼,不用说都知道彼此要表达什么——去看看。
循着声音走近,琴音消失了,随即三四个垂髫大的孩子尖叫大笑着追逐跑了出来。
孩子们一走,这片角落一下子就显得空了,再走近一些,在两面围墙前竟然发现了一架破旧的三脚架钢琴,它孤零残败的立在这不知道有多少年,琴架上的漆脱落大半,琴键经历风吹雨打已经锈迹斑斑,踏板也失去了亮眼的光泽。
可能是曾经接触过一段时间的原因,万枕竹看到那破败的琴架不自觉走了过去,右手手指尖点落在上面,发出走调的坏了的破碎声音。
“你学过?”林听看万枕竹的手势就知道是经历过尺子伺候的,指尖落琴,不折指不塌腕,落指那刻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嗯,小时候被拉去学过一段时间。”每个音都能发出声响,除了部分音不准以外,简单弹奏一曲是没有问题的,
万枕竹双手随便按了几颗健,问林听:“想听什么?”
林听惊了一下:“还能点歌儿?”
万枕竹勾起嘴角笑道:“开玩笑的,我就只会一首。”
万枕竹站在原地起了个潺潺的Intro(前奏)旋律,林听刚听前面几个拍子只觉得耳熟,一时想不起来是哪首歌曲,直到耳熟能详的Verse(主歌)出来,林听很快知道这是哪首歌了。
万枕竹的指尖流畅轻快,没有一丝卡顿,看样子谱子和肢体都已经留下深刻的记忆。
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围聚了一些游客,本就狭窄的角落挤满了人,但却把万枕竹完好的包围在圆弧里,安安静静听着这个漂亮男孩与泛尘的旧琴合奏。
在即将进入Chours(副歌)部分,年久失修的琴音在发出沉重粗哑的声响后,随即不再有动静——
原来是万枕竹已经停了下来,没再继续往下弹奏了。
脚下的重音、消音踏板已经坏透,再加上琴音也不准,没能真正把这首歌发挥达到良好的水平。
可林听依然觉得此时此刻的万枕竹估计在他漫长的往后的岁月里会留下浓重的强烈的一抹色彩。林听满腔的骄傲与激动,忍着想要上去拥抱万枕竹的冲动,立在人群里,等待万枕竹主动走到他身边,拉着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人潮。
钢琴的位置靠近古镇外,绕一条路就很轻易地离开了这里,两人很快地来到人来车往的路口,打算就此结束今天的约会。
“没想到你还会弹钢琴。”林听到现在都没缓过劲来,万枕竹怎么什么都会,也什么都能做到中等偏上的水平。
而他自己,怎么那么好运,能和这样一个人谈起了恋爱,一想到这林听心跳都加快了,恨不得想要全世界都知道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小皮毛,逗人玩的还差不多。”万枕竹虚握了几下拳头,那架琴不仅音左,琴键也很难按,过程里没控制住一直在用力弹奏,现在整只手都有些僵硬发酸。
“能不看谱就流畅地弹那么久本身就很厉害啊。”林听毫不吝啬地夸赞道,“不像只是小时候学的。”
万枕竹被林听真诚认真的模样逗笑了,心里也觉踏实,暖胀胀的。
“其实......”到了红绿灯十字路口,万枕竹被林听自然而然地牵起手,话音一下子停在嘴边。
“嗯?”林听紧扣着手带着万枕竹大步过了这个红绿灯。
到达路口对面,林听才把手松开,若无其事的就好像本应该如此。
“其实一开始我已经不太记得以前学过的谱子了,后来是画室老师的儿子教我这首歌的。”两人沿着树影重重下的人行道一路行走,林听安静地听着他未曾知道的过去,“初三的时候我记得,我被带到她家里吃年夜饭,那小孩我叫他小裴,比我小一岁跟你一样大,他正在三楼练琴,我被白老师安顿在他旁边,说我俩一个年级的有共同话题,然后她就下楼了。”
林听却抓住了另外一个关键词:年夜饭?
谁年夜饭去老师家里吃?
紧接着万枕竹又说:“小裴告诉我他其实不怎么喜欢练琴,都是白老师强迫他学这样学那样,但他都坚持下来了,我觉得他挺厉害的。我都不记得当时怎么聊起来让他知道我曾经学过一阵子钢琴,然后他二话不说就把谱子摆我面前,说要教我他刚才一直在练的歌曲。”
“自从那次以后,我被小裴逮着练了一个寒假,直到他回外省学校去。”万枕竹的语气对那段时间充满了恐惧,“练琴简直是就我的噩梦,偏偏小裴每天一来就要验收我每天的成果,雷打不动。”
林听在身旁听着万枕竹绘声绘色地描述,眼前似乎浮现了俩半大孩子每天为彼此斗智斗勇的模样,那时的万枕竹应该再稚嫩一点,会不会跟那个叫小裴的比比谁的嘴巴更毒呢。
可能是前面那段话说得太抵触了,万枕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接着才说:“其实也有大部分原因是我跟小裴待在那间琴房的时候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心。”
林听也跟着停了下来,疑惑着偏过头来。
“你肯定想问为什么我要在老师家吃年夜饭吧。”万枕竹看着前方没有尽头的街道,黑夜的昏黄路灯下有来来往往脚步不停的人,因此这条路显得根本不空旷,让人产生有人陪在自己身边的错觉。
林听心跳沉重地加快起来,因为他知道,万枕竹正在一点点告诉他自己的童年,这让他离懂万枕竹这条路又近了一点。
“我爸妈离婚了,在我七岁的时候。”万枕竹垂下眼睛,羽毛般的睫毛盖住了眼睛,看不见上面流动的水光,“我判给了姓万的,他......酗酒后会打人。”
“什么?”林听皱起眉来,理解完话里的内容后仿佛被人攥住了气管,一下子不能顺畅呼吸了。
万枕竹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压住身上不可控制的颤栗:“每年除夕过年那几天他都不在家的,那年,也就是我去白老师家那年,不知道怎么的他居然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壶白酒,喝了半壶以后,拎着木棍就砸我房门......”
倾诉的话音被堵在了拥抱里,一切都说得通了,难怪身上会有无缘无故出现的伤口,难怪那天晚上万枕竹不让他回头去跟楼上的人对视......更难怪的是,万枕竹本应该在七岁就该开始读小学的年纪,却因为大人离婚打官司而拖缓了一年。
所以第一次正面见到万枕竹的那天晚上,他正在经历精神、身体上的伤害,最后不得不跑了出来,在一个阖家看奥运开幕式的那天。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心狠手辣的自私恶魔。
林听不敢想,他把万枕竹抱得越来越紧,恨不得只护在怀里谁都不能让他受伤才好。
“幸好我现在已经成年了,已经是独立的个体不受他的控制了。”万枕竹的手臂被紧紧桎梏着,能抬起的只有手腕,随后他轻轻拍了拍林听的侧腰,以示安慰,“悄悄告诉你,其实我现在的存款不读大学的话可以付一套房子的首付,高考一毕业我就能彻底摆脱他了,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
没想到这句话竟让林听一下子哭出了声,本来还在隐隐压抑着的情绪不知道被哪句话刺激到了,怎么忍都忍不住,咬着牙才没哭得很大声。
万枕竹回抱着林听,一下又一下顺他的后腰,明明该被哄的是自己,怎么还对调去哄别人了呢。
一开始把这把刺向自己的刀递给林听的时候其实是想告诉他趁现在还早,趁现在想脱身离开也还来得及,换作谁知道对方不仅缺爱还有个家暴爹都会选择远离,没有谁会愿意浪费自己的时间而去弥补对方缺少的爱,谁欠的啊。
就在林听把他剩下要吐露的真心话揽进怀抱里的时候,万枕竹转念想了想,算了。
万枕竹飞快眨了眨眼睛,待水汽全都消散,才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哑着哽咽的嗓子说:“没事了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