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怡然话音落下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上方的、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背上,仿佛能刺穿她单薄的宫装。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漫长得如同几个时辰。
年少的帝王那清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说。”
沈怡然依旧维持着跪伏的姿势,声音尽量放平稳:“回陛下,污损奏疏的乃是香灰,性质与古籍字画上沾染的尘垢类似。听闻尚寝局存有采集自梅花之上的陈年雪水,此水性至洁,再混合少许酒液,用棉花蘸取轻拭之,可去除灰渍,而不伤贵重纸墨。”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引用的方法也听似有理有据。
萧寒墨没有立刻回应。他目光掠过地上那纤细却即便在跪拜中也显出不卑不亢的身影,对身旁侍立的心腹大太监徐安递了一个极轻微的眼神。
徐安立刻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后两步,对一个伶俐的小太监低语几句,那小太监便飞快地往尚寝局方向去了。
“抬起头来。”萧寒墨忽然命令道。
沈怡然依言,缓缓抬起头,但目光依旧谦卑地垂落。
萧寒墨看清了沈怡然的脸。他见多了美人,此女容貌娇艳秀丽,却并非绝色,但是那双眼睛在慌乱中依旧透露着聪慧,神色沉静得体,一个小宫女能如此倒是十分难得。
很快,小内侍取来了一个小巧的白玉罐。徐安亲自接过,依照沈怡然所说的方法,用最柔软的棉蘸取少量液体,极其小心地轻点在那几处灰渍上。灰烬遇水即融,被棉花轻轻吸附而去,而且果然未曾晕染字迹分毫。
徐安将奏疏双手呈给萧寒墨:“陛下,污渍已除,并无大碍。”
萧寒墨扫了一眼,面色依旧平淡,看向沈怡然:“你唤何名字?”
“奴婢沈怡然,现于司制房当差。”
“沈怡然……怡然自得,是好名字。”萧寒墨语气很淡,但是其中意味却引人深思,“司制房,倒是出了个博闻强记的。”
“徐安。”
“老奴在。”
“司制房宫女沈怡然,处事机敏,擢升典籍房。”萧寒墨语气随意道,“今日当值失仪者,罚俸一月,以儆效尤。”
帝王的一句话,决定了所有人的命运。沈怡然心里终于松口气的同时伴随着久违的一点欢喜,那可是典籍房,她终于得以脱离女红之地,进入更能发挥她所长、也更接近前朝信息的典籍房。
“奴婢谢陛下隆恩。”沈怡然再次俯身叩首。
萧寒墨不再看她,转身步入殿内,玄色的衣角消失在朱红门扉之后。
危机解除,众人如蒙大赦,看向沈怡然的目光变得或感激,或好奇,其中也有几分忌惮。
………
当晚,思政殿内。
萧寒墨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章,合上眼,揉了揉眉心。
徐安悄步上前,奉上一杯热茶,低声道:“陛下,日间那位宫女沈怡然,底细查清了。”
“恩,如何?”
“其父沈文渊,原礼部员外郎,半年前因科场案牵连,被流放北疆。沈小姐是沈家嫡女,年方十八。初入宫时,分配在浣衣局,几日前因,因机缘巧合,得人举荐才入了司制房。”徐安将“机缘巧合”四字说得略重,显然也查到了张嬷嬷那不干净的把柄,既碰巧查到了,徐安便不会放过。
萧寒墨睁开眼,深沉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罪臣之女,书香门第,难怪有此急智与见识。从浣衣局到司制房,再到今日御前……这晋升之路顺畅,看似巧合,却似乎总有她自身能力的推动。
“原礼部员外郎…沈文渊?”修长的手指轻叩着御案,“朕记得,那案子,是张丞相一手经办?”
“陛下圣明,正是。”
萧寒墨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宫廷,就像一盘棋,现在突然多了一颗看似无关紧要,却又可能会有用的棋子。
“盯着沈怡然。”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朕倒要看看,她靠这份‘机敏’,能走到哪一步。”
“是,老奴明白。”
徐安躬身应下,心中已然知晓,这个名叫沈怡然的小宫女,自此已真正进入了皇上的视野,是福是祸,全看她自己的能力和造化了。
然而命运的转折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沈怡然刚来典籍房报到,一个掌事的太监突然急匆匆赶来,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最后落在沈怡然身上:“沈怡然,对,就是你!长乐殿那边人手不够,你模样齐整又通文墨,赶紧收拾一下,过去那边伺候!”
长乐殿。。
殿内丝竹管弦,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帝王将相功臣的笑语隐约可闻,这就是皇上为凯旋的谢启将军筹备的宴席。
沈怡然垂首侍立在殿外长廊的阴影里,想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忽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她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个英挺的男人信步走来。他浑身酒气,并未走远,而是停在了不远处的亭台,似乎只是想透透气。
男人的目光随意扫视周围,恰好与沈怡然来不及收回的视线撞个正着。男人剑眉星目,带着几分外漏的杀气,正是谢启。
沈怡然心头一紧,慌忙跪伏下去,垂着头。
“你是……”谢启差点以为自己真的醉了,他走过去,每靠近一步,他就越确定这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
他认出她了?沈怡然缓缓抬头,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淡然。谢启看着她,薄唇抖动了下,却不知说什么,只是后知后觉要扶她起身。
“别,这恐怕不合规矩,谢…将军。”沈怡然避开了谢启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怡然妹妹会推拒他?谢启忽然感觉酒醉又上来了,头好痛,脑子想不清楚任何事,动作却直接,他竟然弯身把沈怡然一把抱了起来。
“谢将军!干什么,这里是皇宫!”沈怡然被谢启这突然的举动吓到了,惊呼了一声,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轻笑带着几分醉意插了进来:“谢将军怎么躲到这里来了?朕可是要好好罚你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