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怡然抱着单薄的行李,来到了司制房的院落。
这里与浣衣局的冷清阴暗不同,空气里漂浮着丝绸的细腻气息和熏香的余韵,往来宫女的脚步都显得轻快了些。
见了几位管事的典制后,她被分去负责熨烫。这活儿极考较耐心与火候,一件上好的云锦,熨斗热一分则焦,凉一分则皱。沈怡然却做得极好,她过去在家中虽不亲自动手,但见识过那么多高门内院的衣饰,那份浸染在骨子里的审美,让她手下熨烫整理的衣物,总比别人多一分挺括光泽。
连管事的姑姑也微微颔首:“看着是个稳妥的。”
只是,这微末的欣赏偏偏传到了张嬷嬷的同乡王典制耳朵里。
第二日,王典制便抱来一件宝蓝色的蹙金绣花礼服,面色为难地对沈怡然道:“这是贵妃娘娘年初裁制,预备秋宴上穿的。前几日取出查验,却发现袖口内衬不知何时沾了一小片污渍,寻常法子洗濯不得,若上报尚服局,咱们司制房谁都吃罪不起。我瞧你心思灵巧,可有什么法子处置干净?”
沈怡然看了眼,那礼服华美异常,但袖口内衬的污渍,约拇指那么大,与周遭锦缎格格不入。
分明是个陷阱。成了,功劳未必是她的;毁了,该受罚的就是她沈怡然。
沈怡然面上惶恐,心中冷笑。她仔细检视那污渍,又凑近轻嗅,有一股难闻、甜腻中带着酸腐的气息。是蜜渍,已渗入丝线。
沈怡然沉吟片刻,对王典制道:“典制信得过奴婢,奴婢愿勉力一试。只是需几样不常见的东西。一小坛烈酒,一捧新采的、未开放的茉莉花苞,再要一小块白垩土。”
王典制将信将疑,事已至此,便让人把东西备齐。
沈怡然趁着这空档悄悄给了点银子让昨日引路的小宫女去帮忙找来郑司制。
等一切妥当,沈怡然开始在偏间操作。她先用烈酒小心浸润污渍周边,防止扩散,再将茉莉花苞捣出黏汁液,混合白垩土成糊,细细敷在污渍上。茉莉花的清香能中和蜜渍的腐气,白垩土则能吸附渗出的杂质。静候大约半个时辰,她才小心刮去泥膏,那处污渍竟真的淡去九分,不凑近刻意细看,绝难察觉。
沈怡然一脸乖顺,一副不敢居功的样子,但是郑司制早已过来了。
王典制见状,脸上堆着笑,刚要开口揽功,郑司制却抬手止住她,目光赞叹地看向沈怡然:“此法甚妙,你是从何得知?”
沈怡然垂首,语气恭谨:“回司制,奴婢家中未败时,曾见娘亲如此处理过不慎沾染蜜糖的旧衣。奴婢只是依样尝试,幸不辱命。”
郑司制点了点头,未再多说,只命人将贵妃的礼服妥善收好。
-……
风波平息后,虽然郑司制明面上没有大加赞赏,但沈怡然在司制房的地位悄然稳固。几日后,她得了一个差事,奉命将一批新熨好的常服送往陛下日常起居的思政殿偏殿。
这应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皇宫内的权力中心。殿宇巍峨,守卫森严,连空气都仿佛凝滞着无形的压力。她低眉顺眼,跟着引路小太监,脚步放得极轻。
不料,行至偏殿门口,忽见一位身着紫袍的年老大臣躬身退出,几人来不及避让,那大臣抖着袖摆不慎带倒了一旁摆放的一尊半人高的青铜香炉!炉盖滚落,里面燃着的御香灰烬全都喷洒出来,尤其不巧,溅了不少在那大臣手中捧着的一卷黄色的奏疏上!
那大臣瞬间面如土色,内侍更是跪倒一片,离得如此近,怀抱着常服的沈怡然也是瑟瑟发抖。
此时,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传来,语气平静,却带着上位者绝对的威压感,让所有嘈杂戛然而止:
“何事喧哗?”
脚步声渐缓,一位身着玄色绣金龙纹常服的年轻男子出现在殿门口,身后簇拥随侍着十几个太监宫女。
男子身姿高大挺拔,俊美得近乎凛冽的面容加上皇家的贵气,即使不是帝王都令人不敢轻易直视,尤其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仿佛深不见底,他缓缓扫过狼藉的现场,最后目光落在那份被玷污的奏疏上。目之所及,空气都冻结了几分。
男子正是年方二十的天子,萧寒墨。
引路的小太监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沈怡然这会儿却冷静了些,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心里盘算着什么,表面上却将头深深埋下,不敢轻举妄动。
她能感觉到这位天子那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在自己和其他人身上掠过,如同冰凉的刀锋。
那年老的大臣颤声回禀了缘由,只是这大臣话里却连带着指责沈怡然他们不知避让,他才会不小心把香炉弄倒。
沈怡然都想张口辩驳了,这大臣怎么胡乱攀咬,只是她言微人轻,引路的小太监看起来比她还胆小,没人会站出来。
萧寒墨沉默着,这沉默却比任何斥责都令人窒息。
就在这死寂的压抑中,沈怡然一边跪着,一边脑中飞速运转着,她想起过去看过的各种古籍……
或许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但此刻若不做点什么,今日他们几人,恐怕都要受重罚,无人能幸免。
沈怡然定了定神,在一片沉寂中,膝行几步,用清晰柔美的声音开口道:
“求陛下息怒。奴婢或有一法,可去除这奏疏上的污渍。”
刹那间,所有目光,包括那道属于帝国至尊的、凉薄而审视的目光,都骤然聚焦在她这个卑微的、连头都不敢抬的小宫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