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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车库回响

作者:云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4.


    那把黑色的雨伞,像一枚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在许燃封闭的世界里漾开了持续而细微的涟漪。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阳光格外清透。周屿刚走到教学楼下的储物柜前,就看见许燃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依旧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低着头,双手紧握着那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黑伞,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看到周屿,许燃像是被惊动的小动物,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然后快步走上前,将伞递过来,声音轻得像耳语:“……谢谢你的伞。”


    周屿接过,触手是干净微凉的伞面,折叠得一丝不苟,仿佛从未在昨日的风雨中被使用过。“不客气。”他语气自然,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同学。


    许燃像是完成了某项重大任务,立刻就要转身离开。


    “许燃。”周屿叫住了他。


    许燃的脚步钉在原地,背影僵硬,没有回头。


    周屿从书包侧袋掏出一副纯白色的无线耳机,递过去一只:“早上英语听力要默写,你的……好像坏了。”他昨天注意到许燃那只缠着胶布的旧有线耳机。


    许燃怔住了,缓缓回过头,看着周屿掌心那只小巧的、白色的耳机,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犹豫。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共享一下频率而已,”周屿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另一只,语气随意,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坦然,“就当……伞的谢礼。”


    空气静默了几秒。走廊里人来人往,喧闹是他们的,与这个角落无关。


    最终,许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伸出手,接过了那只耳机。他的指尖依旧冰凉,轻轻擦过周屿温热的掌心,像雪花落下,转瞬即逝。


    他没有立刻戴上,只是紧紧攥在手心,对着周屿极快地点了一下头,便匆匆低头离开了。


    周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将另一只耳机塞进自己耳中。舒缓的钢琴前奏流淌出来,是他常听的一首后摇。他并不知道,此刻在另一个频道里,许燃正站在无人的楼梯间,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小心翼翼地将那只还残留着周屿体温的耳机塞进耳朵。


    当同样的音乐在耳中响起时,许燃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音乐不像他偶尔在画室听到的流行歌曲那样直白热烈,它像一场内心深处的暴雨,在废墟之上,却有人点燃了一根小小的、温暖的蜡烛。


    他忽然想起昨天周屿在雨中说的那句话——“这种音乐,像不像心里在下暴雨?”


    当时他没有回答。但现在,在这寂静的楼梯间,他对着空气,极轻极轻地呢喃:“像……有人在废墟里点了一根蜡烛。”


    15.


    共享耳机的举动,像一道微小的裂缝,让光得以渗入许燃厚重的壳。


    他们依旧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但在校园里偶然相遇时,许燃不再像受惊的兔子般立刻弹开。他会微微停顿一下,目光与周屿有一瞬极短的交汇,然后才低下头快步走开。周屿甚至能捕捉到,那瞬间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柔和。


    周屿也开始更自然地介入他的“麻烦”。


    一次在食堂,王皓那伙人又故意挤撞许燃的餐盘,汤汁溅了他一身。周屿正好端着餐盘经过,他没有看王皓,只是径直走到许燃身边,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他,然后自然地接过他手里摇摇欲坠的餐盘,语气平淡:“走吧,再去打一份。”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顺手帮同学一个小忙,甚至没有给王皓一个正眼。那种无视的姿态,反而让准备挑衅的王皓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脸色铁青。


    许燃看着周屿替他端稳的餐盘,和那双递过来的、骨节分明的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接过纸巾,跟着周屿离开了那片是非之地。


    周屿没有安慰,也没有追问,只是在他重新打好饭菜后,将自己餐盘里那份没动过的炸鸡块拨到了他的盘子里。“多吃点,”他说,目光扫过许燃过于清瘦的手腕,“你太瘦了。”


    许燃看着那块金黄的炸鸡,眼眶微微发热。他低下头,扒了一大口饭,将那股酸涩的暖意用力咽了下去。


    他们开始形成一种奇特的默契。周屿会“顺路”陪他走过放学后最容易遇到王皓的那段路;会在小卖部多买一瓶水,“顺手”放在正在画画的许燃旁边;会在许燃因为被刁难而错过值日时,默不作声地帮他做完。


    许燃则会在周屿打完球汗流浃背时,悄悄放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在他座位旁边;会在周屿皱着眉啃干面包当时餐时,把自己带来的、奶奶做的还温热的饭团分他一半,虽然依旧沉默,但眼神里的戒备,已如春日的坚冰,渐渐消融。


    周屿发现,许燃并非全然冷漠。他只是把自己缩在了一个坚硬的壳里,用沉默和距离保护着内里那颗过于柔软和敏感的心。当你用不带怜悯和施舍的、平等的善意去靠近时,他也会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给予笨拙而真诚的回应。


    他们像冬日里两个靠得很近的火种,微弱,却彼此温暖,照亮对方身前一小片黑暗的土地。


    16.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周五夜晚。


    周屿刚结束一场令人身心俱疲的家宴。父亲因为生意上的不顺,再次将怒火倾泻在家中,酒杯碎裂的声音、母亲压抑的啜泣、父亲不堪入耳的辱骂……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周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才带着一身冰冷的疲惫和内心翻涌的暴戾,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他没有目的地走着,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比不上心里的冰冷。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学校附近那个废弃的旧车库。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当他无法忍受家里的低气压时,就会躲到这里,独自舔舐伤口。


    车库废弃已久,里面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只有一盏接触不良的旧灯泡,发出昏黄闪烁的光,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周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外套下,后背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是父亲盛怒之下用皮带抽打的痕迹。身体的疼痛尚可忍受,但那种被最亲的人伤害、尊严被践踏的屈辱和绝望,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另一种疼痛来转移注意力。黑暗中,他听到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就在这时,车库门口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周屿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充满了警惕和未散的戾气。


    昏黄的光线下,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画具盒,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和意外——是许燃。


    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周屿,尤其是在周屿此刻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抱紧了画具盒,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周屿?”他试探性地、极轻地叫了一声。


    周屿看清是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但语气依旧带着未曾消散的冷硬:“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来这里……画画。”许燃小声解释,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显得格外清晰,“这里……安静。”


    周屿想起来了,之前似乎听谁提过一句,艺术班有个学生总喜欢找些奇怪的地方写生。原来是他。


    他看着许燃站在门口,被寒风吹得微微发抖,单薄得像一张纸,心里的烦躁和冰冷奇异地平息了一点。他挪开一点位置,声音沙哑:“进来吧,外面冷。”


    许燃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在离周屿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抱着画具盒,像一只警惕的猫。


    车库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灯泡偶尔发出的“滋滋”电流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周屿重新将头埋进膝盖,不再说话。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来,将他淹没。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尤其是在许燃面前。但此刻,他真的太累了,累到无力再去维持那个阳光开朗的假象。


    许燃安静地坐在旁边,没有画画,也没有离开。他能感觉到周屿周身笼罩着的、浓得化不开的低气压和痛苦。那是一种他非常熟悉的、属于黑暗的情绪。


    他看着周屿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紧握到骨节发白的拳头,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涌上心头。这个看似无所不能、永远站在阳光下的周屿,原来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脆弱的一面。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周屿似乎终于缓过一口气。他抬起头,靠在墙上,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闪烁的灯泡,眼神空洞而疲惫。


    他侧过头,看向一直安静陪着的许燃,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自嘲的笑容:“是不是很可笑?看起来光鲜亮丽,其实内里早就烂透了。”


    许燃看着他,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不可笑。”


    周屿怔住了。


    许燃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破旧的画具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极其缓慢地,卷起了自己左臂的校服袖子。


    昏黄的灯光下,周屿的瞳孔骤然收缩。


    许燃那截白皙瘦削的小臂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有已经淡化只剩浅粉的旧疤,有颜色尚深的淤青,甚至还有几道结着深咖色血痂的划痕,狰狞而刺目。那些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他曾经历过的、周屿无法想象的恶意和痛苦。


    “你看,”许燃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展示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我们……其实差不多。”


    周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席卷而来。他看着许燃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又想起自己外套下那些火辣辣的鞭痕,一种巨大的、混合着心疼、愤怒和某种奇异共鸣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剧烈地冲撞着。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踉跄。


    许燃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以为周屿被他的伤痕吓到或者厌恶了。


    然而,周屿没有离开,也没有露出任何嫌弃的表情。他站在许燃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用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掀起了自己身上那件单薄T恤的下摆,将整个后背转向许燃。


    昏暗的光线下,许燃倒吸了一口冷气。


    周屿线条流畅的后背上,纵横交错着数道红肿凸起的鞭痕,有些地方甚至皮开肉绽,渗着血丝,与周围健康的肤色形成惨烈的对比。那显然是新伤,带着施暴者毫不留情的狠厉。


    “你看,”周屿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这才是……烂透了的地方。”


    空气仿佛凝固了。车库内只剩下两个少年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许燃看着周屿背上那些狰狞的伤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累累疤痕,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冲击着他。他以为自己是独自在黑暗中挣扎,却没想到,那个看似拥有一切的周屿,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十字架,在另一个战场上,进行着同样惨烈的抗争。


    原来,阳光下的淤青,和阴影里的焰心,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疼痛,都是无声的呐喊。


    下一秒,许燃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放下画具盒,站起身,走到周屿面前,没有哭泣,没有惊叫,只是伸出那只布满伤痕的手,极其轻、极其轻地,触碰了一下周屿背上那道最狰狞的伤口边缘。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烙铁上。


    周屿的身体猛地一颤,却没有躲开。


    然后,许燃张开手臂,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抱住了周屿。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色彩的拥抱。是两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灵魂,在本能的驱使下,彼此靠近,互相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是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在看到了对方最不堪的伤口后,产生的唯一共鸣——原来,你也在那里。


    周屿僵硬的身体,在许燃笨拙却真诚的拥抱中,一点点软化下来。他闭上眼睛,将脸埋进许燃单薄却温暖的肩颈处,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干净皂角的混合气息。


    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外壳,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堤坝,从周屿紧闭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洇湿了许燃肩头的校服布料。


    许燃感觉到肩头的湿热,身体微微僵了一下,随即,他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他们就这样在昏暗破败的车库里,紧紧相拥。像两只受伤后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完成了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灵魂交汇。


    窗外的寒风依旧在呼啸,但车库内,那两个相拥的少年心中,却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最深的懂得,无需千言万语。


    只是让你看到我的伤痕,然后,给你一个沉默的拥抱。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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