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的北城,暑气像一个恋栈不去的客人,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只有早晚偶尔拂过的一丝凉风,带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才悄悄泄露了秋天已然来临的消息。
北城一中的开学典礼,总是在这种半是燥热、半是清爽的微妙天气里进行。
周屿站在高二(三))班的队伍末尾,身形挺拔,像一棵沐浴在晨光里的小白杨。他穿着熨帖的蓝白校服,拉链规整地拉到锁骨下方,肩线平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优等生特有的、干净利落的气息。阳光在他硬朗的短发上跳跃,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他微微侧着头,看似在认真聆听主席台上校长的讲话,眼神却有些放空,焦点落在远处教学楼墙壁上斑驳的爬山虎。
周围有细碎的议论声,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他习惯了这种注视,校篮球队的替补前锋,成绩稳定在年级前五十,再加上一张算得上出众的脸,足以让他在这个不大的校园里拥有不低的知名度。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得更近,落在前排一个同学校服后领的褶皱上。
开学典礼总是冗长而乏味。领导的讲话、优秀学生的发言、新学期展望……一套固定的流程,像一盘反复播放的磁带。周屿轻轻吸了口气,鼻腔里是塑胶跑道被阳光炙烤后的味道,混合着身旁女生头发上淡淡的草莓香波气息。
就在他准备继续神游天外时,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了隔壁班的队伍。
那是高二(七)班,艺术班。队伍明显松散一些,学生们的站姿也更多样。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掠过几个穿着时髦、正低声谈笑的女生,掠过几个高个子、打扮略显不羁的男生,最后,停在了一个靠边的、几乎要隐没在梧桐树阴影下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很瘦的男生,穿着同样蓝白的校服,却显得有些空荡。他微微佝偂着背,低着头,额前柔软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却缺乏血色的下巴。他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力缩小自身存在感的姿态,像一只受惊后试图把自己藏进壳里的小动物。
周屿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或许只是因为那人与周围略显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孤寂感,像一幅色调灰暗的油画,突兀地镶嵌在色彩明丽的背景板上。
他认出那是谁了。许燃。年级里偶尔会被提及的名字,通常伴随着“孤僻”、“奇怪”、“被那些人盯着”之类的低语。周屿对校园里的八卦向来不感兴趣,只知道这个许燃似乎不太合群,而且……好像经常有些麻烦。
正当他准备移开视线时,前排(七)班的队伍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一个高大的男生似乎是无意地后退了一步,手肘重重地撞在了低头站着的许燃肩膀上。
许燃猝不及防,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向旁边趔趄半步才站稳。他依旧低着头,甚至没有抬起眼去看那个撞他的人,只是默默地、更快地往树荫更深处缩了缩,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不小心被风吹歪了。
撞他的男生回过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戏谑和漠然的表情,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又转了回去。他旁边的几个同伴发出了几声压抑的低笑。
周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些。他看到了许燃在被撞瞬间,肩膀条件反射地绷紧,也看到了他随后更加瑟缩的姿态。那是一种习以为常的、近乎麻木的隐忍。
他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不适,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涟漪很小,却确实存在。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这不是他该管的事,他对自己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贸然的介入未必是好事。
开学典礼终于在一片象征性的掌声中结束。人群像开闸的洪水,哄然散开,涌向各自的教室。周屿被人流裹挟着向前,视线里那个缩在树荫下的单薄身影很快就被淹没,不见了踪影。
2.
高二的课程比起高一来,陡然增加了几分重量和紧迫感。班主任在第一节班会课上就用红色粉笔在黑板上画下了醒目的高考倒计时数字,气氛瞬间变得凝滞。
周屿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阳光将他的书本照得发亮。他听课很专注,笔记做得条理清晰。只是偶尔,在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他的目光会无意识地飘向窗外,看向对面那栋专门给艺术班使用的老旧教学楼。
(七)班就在那栋楼的二层。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排排紧闭的窗户,和窗外阳台上几盆无人打理的、蔫头耷脑的绿植。
他会想起早上那个被撞了也不敢吭声的身影。那种隐忍的姿态,莫名地让他有些烦躁。他甩甩头,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黑板上复杂的物理公式上。
午休时间,教室里嘈杂一片。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午餐,或者讨论着新学期的趣事。周屿独自坐在座位上,打开一个简约的金属饭盒,里面是家里保姆准备的营养均衡的午餐。他吃得很快,几乎有些机械,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
吃完饭,他习惯性地去教学楼后面的开水房打水。穿过连接两栋教学楼的空中走廊时,他再次看到了许燃。
这一次,许燃不是一个人。他被三个男生堵在走廊尽头的角落里,背影紧贴着冰凉的墙壁。那三个男生周屿有点眼熟,是学校里出了名爱惹是生非的那一伙人,领头那个叫王皓,家里有点背景,行事向来张扬。
周屿的脚步顿住了,下意识地闪身躲到了一根粗大的廊柱后面。
他听不清具体的对话,只看到王皓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嘴巴一张一合。他旁边的两个跟班则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许燃依旧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体两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王皓似乎说了句什么,伸手想去拍许燃的脸。许燃猛地偏头躲开,这个动作似乎激怒了王皓。他脸色一沉,用力推了许燃一把。
许燃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闷哼了一声,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周屿预想中的恐惧或哀求,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寂,像两口幽深的古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这种眼神让王皓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恼羞成怒。他上前一步,似乎还想动手。
周屿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几乎要迈步出去,但理智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招惹上王皓这种人,后续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他攥紧了手中的保温杯,金属外壳冰凉的触感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点。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许燃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上课铃要响了。”
他的话音刚落,尖锐急促的上课铃声果然划破了午休的宁静,响彻整个校园。
王皓咒骂了一声,显然也没料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他恶狠狠地瞪了许燃一眼,撂下一句“下次再跟你算账”,便带着两个跟班匆匆离开了。
走廊里瞬间只剩下许燃一个人,还有躲在廊柱后面的周屿。
许燃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地蹲下身,捡起刚才被推搡时掉落在脚边的画具盒。他打开盒子,仔细地检查里面的画笔和颜料,手指轻轻拂过一支摔断了笔杆的炭笔,动作顿了顿,然后默默地将断笔收进了盒子角落。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向周屿藏身的方向,仿佛那里空无一物。
周屿看着他把画具盒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向(七)班教室的方向,单薄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廊拐角。
周屿这才从廊柱后走出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刚才没有挺身而出,像个懦夫一样躲在暗处。而那个看似弱小的许燃,却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化解了(或者说暂时延缓了)一场危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有力。他想起父亲酒醉后狰狞的面孔和母亲隐忍的哭泣,想起自己身上那些隐藏在衣服下的、偶尔还会隐隐作痛的淤青。他忽然觉得,自己和那个许燃,在某些方面,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戴着面具,在不同的战场上,进行着各自的抗争。
只是他的战场在家里,而许燃的战场,在这里。
3.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周屿做完了一套数学卷子,感觉有些疲惫。他揉了揉眉心,决定去图书馆找一本参考书,顺便换换脑子。
学校的图书馆位于教学楼后面一栋独立的小楼里,环境清幽。正值放学前的自习时间,馆内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在书架间穿梭,或者伏在长桌上安静地书写。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油墨味,给人一种安宁沉静的感觉。
周屿轻车熟路地走向社科类书籍区域,他需要找一本关于物理竞赛的拓展教材。目光在密密麻麻的书脊上逡巡,指尖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他找到目标书籍,伸手去取的时候,隔壁书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书本掉落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偏头看去。
透过书架层与层之间的空隙,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燃。
他蹲在地上,正有些慌乱地捡拾着散落一地的画册和素描本。一本厚重的西方美术史摊开在地上,页面有些褶皱。他低着头,碎发垂落,看不清表情,但紧绷的肩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的无措和紧张。
周屿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许燃小心翼翼地将画册一本本捡起,用袖子拂去封面的灰尘,然后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避难所。那个蹲在地上的、缩成一团的姿势,比之前在开学典礼和走廊里看到的,更显得脆弱和无助。
是因为上午王皓那伙人的事,才躲到这里来的吗?周屿心想。图书馆的角落,确实是寻求片刻安宁的好地方。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隔着书架的缝隙,像观看一幕无声的电影。
许燃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他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抱着那摞书册,快步走向图书馆最里面那个靠窗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单人书桌,隐藏在巨大的盆栽后面,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他坐下,将画册和素描本在桌上摊开,然后拿起铅笔,低头开始勾勒。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么阴郁,反而有种专注的、近乎圣洁的美感。
周屿鬼使神差地,没有去拿自己原本要找的那本书,而是放轻脚步,绕到了另一个方向,找了一个既能看清许燃那个角落,又不容易被对方发现的位置坐下。
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摊开在面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身影。
许燃画得很投入,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快速挥笔。他的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周屿注意到,他握笔的右手小臂上,靠近手腕的地方,似乎有一小片不正常的青紫色,隐没在校服袖口的边缘。
是早上被推搡时撞到的吗?还是……更早之前留下的?
周屿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他想起关于许燃的那些传闻,想起他那种习以为常的隐忍姿态。那些淤青,或许就是他沉默世界里,无法言说的密码。
他看得有些出神,连自己面前的书一页都没有翻动。
时间在图书馆静谧的空气里缓缓流淌。不知过了多久,许燃似乎画完了一个段落,放下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他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周围,然后,毫无预兆地,与周屿来不及收回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间,周屿清楚地看到,许燃那双原本沉浸在创作中而显得有些迷蒙的黑眸,骤然缩紧,里面迅速闪过一丝被窥探的惊慌,随即被更深的戒备和警惕所覆盖。像一只受惊的鹿,瞬间竖起了所有的防御。
周屿心里咯噔一下,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感。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解释。难道要说自己不小心看了他很久吗?
许燃飞快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桌上的画具和书本,动作急促,带着明显的慌乱。他一把抱起所有东西,几乎是逃离般地站起身,就要离开这个角落。
然而,他起身太急,怀里那本厚重的西方美术史没能抱稳,从一摞画册上滑落,“啪”地一声脆响,再次掉在了地上,而且这次,正好落在周屿的脚边。
书本摊开着,页面朝下,封面似乎都有些摔歪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燃僵在原地,看着地上的书,又飞快地抬眼看了下周屿,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那眼神里混杂着窘迫、难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周屿几乎是没有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弯下腰,伸手将那本厚重的美术史捡了起来。书本比他想象中还要沉。他仔细地拂去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检查了一下书脊,确认没有摔坏,然后,朝着许燃的方向,递了过去。
他的动作很自然,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好奇,就像只是帮一个普通的同学捡起掉落的物品。
许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递过来的书,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一时间没有动作。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在判断眼前的情况。
周屿没有催促,只是维持着递书的姿势,手臂稳定地悬在空中。
图书馆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管理员整理书籍的细微声响。
过了好几秒,许燃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分的小心,伸出手,接过了那本书。他的指尖冰凉,在接触到周屿温热手指的瞬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然后才用力将书抱回怀里。
“……谢谢。”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含在喉咙里的道谢,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下,若不仔细听,几乎会错过。
这是周屿第一次听到许燃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不愿引起任何注意的微弱。
周屿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想说点什么,比如“书很重,小心拿”,或者“你的画……”,但看着许燃那副立刻想要把自己重新藏起来的模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许燃抱着重新整理好的书册,深深地低着头,快步从周屿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
周屿站在原地,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图书馆门口,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接过书本时,触碰到的、许燃那冰凉的体温。
他弯腰,捡起自己那本掉在地上的物理竞赛书,拍了拍灰尘。然后,他走到许燃刚才坐过的那个角落,在桌子脚下,发现了一小片从素描本上掉落的、边缘被撕得有些不规则的纸片。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捡了起来。
纸片不大,上面用铅笔勾勒着简单的线条,是一个人物的侧影速写。笔触有些凌乱,带着一种未完成的仓促感,但线条却异常流畅有力。画的是一个男生的背影,穿着校服,肩背宽阔,站在阳光下,只是寥寥几笔,却仿佛能感受到作画者倾注其中的、某种复杂而专注的情绪。
周屿看着那张小小的画纸,又抬头看向许燃消失的门口,心中第一次对那个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的同学生出了一丝真正的好奇。
这个叫许燃的人,他的世界里,除了那些看得见的淤青和看不见的排挤,到底还藏着些什么?
秋天的夕阳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中,旧书的气味和那丝若有若无的松节油味道混合在一起,像一个故事的序章,在这个平静的午后,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