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不起眼的店铺,缩在街尾拐角,红墙黑瓦的两层楼,却只开一扇窄门,配一扇四格小窗。
门面斑驳,悬一盏铁锈灯。
灯下挂木招牌,白底早叫岁月熏黄,墨笔写着“拾芥”二字。
那字不算丑,但缺风骨,歪斜如童蒙涂鸦,与市井烟火格格不入,偏又融在一处。
推门而入,脚下木地板已磨得发白,略吱呀作响,一条狭长过道往前伸去,宽仅容瘦子侧身。
门内左侧立着货柜,宽约一米,杂物塞得满满当当,柜前余隙狭窄,只够人挪步。
柜内侧勉强塞了张磨亮的躺椅,靠墙摆着,上方正是那小窗,日光仅漏一缕,正照在旁的小木桌与桌上火炉,桌下藤编篮子却没这般运气,昏沉沉的。
柜上摆着收钱的铜盆、一杆铜秤、一卷毛了边的账本,还有支笔尖已秃的毛笔。
对面墙有新刷的腻子,却只抹了三分之二,余下靠近地面叫旧货柜填满——抽拉木匣、雾玻璃立柜、吱呀作响的折叠柜,挤得严实。
抬头看,一楼顶棚低矮压人,横七竖八悬着各式物件。走过三分之二处,一道老旧木梯通向上层,梯下与周边又堆了七八个货架。
外头偶有车鸣人语,非但破不了此间死寂,反像石子投井,衬得静更沉了。
春日昼短,转眼日落月升,一阵寒风掠过,竟将闩牢的木门推了道缝。
一片泛黄银杏叶随风卷入,在空中打了个旋,姿态轻灵落寞,终是悄无声息覆于尘埃之上。
叶尖触地刹那,空炉内无端生出一缕银灰色烟雾。
如活物笔直窜起,触到低矮顶棚便无声迸散,化作霭霭雾气,满室充盈。
雾中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拈起那枚银杏叶,随着叶子上移,现出一张周正面容,浓眉亮目,鼻梁高挺,唇线清晰,颇有儒雅气。
他将叶子轻轻一吹,似要拂去尘埃,整间屋却随之呼响,待声息平复,屋内已无半点灰烬。
男子信手将叶丢入炉中,深红火焰蓦地窜起,满室骤亮。
“此地倒比想的强些。”
他将一楼尽收眼底,微微颔首,便在躺椅落座。
男子身着深紫松鹤道袍,右袖松树下蜷着一只猕猴,随他指尖轻点,那猴自袖中跃出,一身金毛,五官灵秀,熟练地攀上男子颈项,亲昵蹭动。
他举起腰间玉佩,形如虬结小树,枝桠分明却光秃无叶。
“老祖罚我在此界驻守十二甲子。”声气平静,却带一丝沉“七百二十年,须待这因果树枝繁叶茂,果满枝头,方能重返星界。往后漫长岁月,唯你相伴了。”
猕猴挠挠头顶:“老爷,我看此地灵气稀薄,浊气弥漫,非善地也。不如容我点化一二凡人,替您寻缘。老爷就在洞府清修,十二甲子不过弹指间。”
“不可。老祖有言,此地既是我之囚笼,亦是我之机缘。作伪反为不美。”
话音未落,外间忽飞入两条锁链,不容抗拒地没入一人一猴眉心。二者俱是一颤,男子内视己身,唯余苦笑。
此人名唤岑安卿,来历非凡,本有洞天福地修行。前日犯错,原该镇于思过崖半纪,机缘下被贬至此。
正如猕猴所言,此界灵气微弱,本地生灵难入道途,纵有修士,手段也必有限,本不足虑,然猕猴方才提议显触老祖之怒,特锁二人本源。
他略一内视,周身法力尽封,如缸水成冰,只余冰与缸壁间一线活水。虽仍胜此地修士,终是不畅。
主人尚且如此,猕猴更不敢多言。它本是岑安卿随手点化,虽学了些本事,在外略有声名,在老祖面前却如蝼蚁,岂敢违逆?便自男子身上跃下,四下打量这日后栖身之所。
一番翻检,猕猴上了二楼,不多时顶着一张纯白面具,双手并尾卷着几罐颜料下来。蹿到岑安卿身旁:“老爷,此界道法衰微,修行断绝。我这般面貌在外行走不便。这面具颇有用处,不如老爷略施丹青,我好借之化形。”
原本它化形不难,奈何多嘴被锁法力,不敢妄动,只得借外力。
岑安卿未反对。他将颜料逐一验看,又尽数放下:“你我终是外界生灵。此间诸物乃老祖借造化气神通捏就,但她留了一手,未全掺此界气息。若直接涂抹,易遭此界意识排斥,反误大事。不如外出寻些本地物料混用,以避疏漏。”
猕猴自无异议。它本是妖属,虽修正法降伏心猿,终究喜闹,初临新界,巴不得出去见识。
于是岑安卿略作打扮,换上黑色卫衣与灰长裤。猕猴则复跃衣上,化作卡通纹样。
开门时,外间已天光薄亮,晨雾朦胧。人流如织,笔直路灯悬着红灯笼,甚是喜庆。
岑安卿掐指一算,原来距春节只剩七日,难怪这般热闹。此地与他故乡颇似,语言文化几无二致,显是老祖有意安排。
行于街市,岑安卿感受着久违人潮。他那店铺位于大学城边缘,商铺虽少,依旧红火。
步入一家杂货铺,见琳琅货品,他眼中掠过怀念,入道前,他最喜逛此等店铺,那时……
思至此处,岑安卿蓦地一怔——那时,他与谁同来?朦胧中有个身影,却看不真切,只知那人叮嘱勿多买巧克力。
短暂失神后,他不再纠结,想来是老祖封了部分记忆,小事耳,他买了些颜料并吃食,便欲归去。
忽见前后两辆警车疾驰而过,尖厉警笛压过四周喜庆乐声。路人纷纷驻足回望。
岑安卿立于店门,略一思忖,决意跟去一观。
锦官市清泉区红星街道三十五号。
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堵住喆啡宾馆出入口,警戒线紧绷,仍拦不住看客聚集。
洛秋水见门外人群围观,早已习惯,随报案人指引,来到案发所在——宾馆四楼尽头的房间。此间价最廉,故只开一扇小窗。
死者一名,三十出头男子,斜卧于地,上半身尚在被中,头却坠地,双目圆睁,满面惊惧。
秃顶酒糟鼻,满口黄黑破牙,食指指腹焦黄,显是老烟枪。
入得房中,洛秋水未先验尸,而是环顾全场,见角落堆叠拖鞋,判断人数逾二。地面散落衣物枕具,瓷砖上脚印杂沓,未见大面积血迹。
早到的叶法医已做完初检,断言——吓死的。
洛秋水并不意外,方才上楼时,报案人提及三小时前闻得房中凄厉惨叫,宾馆人员叩门询问时,客人只道砸了脚,面色微白,遂未深究。直至退房逾时一个多时辰,前台联系不上,持万能卡开门,见尸报警。
洛秋水细查全室,所获不少。
房角有两个黑色背囊,肩带塑胶脱落,显是年久。鼓鼓囊囊,内里除衣物外尽是现金,另有数张身份证,人像同一而姓名各异,显系假证。
如此,这中年人身份便甚可疑。囊底暗格藏有金链两条,以厚纸包裹,女式老款。综合看来,此人多半是贼。
此时,负责询查的小警员来报,要点有三:
一、住客共三名男子,年岁相仿,前夜七时入住。
二、以假证登记,未入系统。
三、退房前约一个时辰,前台见一名住客负囊离去。
洛秋水传当时办理入住的姑娘问话,她年方二十模样,不知是挨了骂还是受了惊,面色苍白,眼圈微红,缩颈弓背。
“莫怕,只问几句,对那三人可有印象?”
洛秋水尽量缓声,惜他身形魁梧,胡茬凌乱,效果不彰。
姑娘虽惧,对答尚可。略述外貌后,补了一句:“有一个人,身上特别香。”
“何种香气?”
“说不上……就是香,闻着舒服。”
姑娘摇头,称未闻过那般气息,故记得。
洛秋水未多为难,令其退去。环视现场,采集已近完毕,便招呼抬尸。
尸身移开,洛秋水习惯性扫视原处,忽瞳孔微缩,蹲身以戴套指尖在褥褶一抹。
拈起少许粉白粘稠物,凑近细闻,却无半点气味。虽失望,仍唤同事取证物袋小心收存。
线索采集既毕,法医与尸身先返警局。洛秋水留此续访周边,搜检痕迹,直至午时方毕。正欲登车归去,忽在人群中瞥见一双明眸,随即注意到那张脸。
‘生得倒好。’
此是洛秋水第一念,随即察觉对方正视己,亦未在意,登车离去。
那人正是岑安卿。他立于人丛,望警车远去,心中暗忖:“倒巧,一来便遇有缘人。”
前文已述,岑安卿须在此界度过十二甲子,待因果树果满叶全。前者不过苦熬岁月,后者却有讲究。
选定此界后,老祖曾从自身散下无数叶果,要求他一一寻回。方才那警员身上便附其一,是叶是果,如何取回,尚不可知。
“老爷,那边有蛮子气味。”猕猴身为山野之灵,与那粉末主人素有宿怨,故虽远隔重扰,仍辨其踪。
“不急,归家为你绘面。”
循猕猴所指,岑安卿回眸一望。十余步外立一男子,眼中戏谑一闪而逝,旋即没入人海,浑不知行迹已露。
岑安卿并未追上,目送其远去。来日方长,他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