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夜与陆缄言在河边碰过面后,沈砚便将思路理得清清楚楚。他并未立刻赶往山阳县与谢无渊会合,而是趁着工部盯守松懈,连夜带人沿北端增灌试验段,自上而下查了一遍。
这一段,是工部为扩张三泠工程而硬加出的“增灌口”。近年迁民、农田扩张过急,下游水量紧缺,工部便在上游北堤开口取水;取水点紧贴旧河道,堤脚原本便不稳。三泉巷近日接连出现井水变味、墙根湿线外扩、夜间地声发空等异象,顺着线理过去,大半都指向此处。
不查还好,一细查,处处都是刻意遮掩的痕迹。
堤脚外缘,本应铺设的卵石垫层全无踪影;探杆敲下去,声里带着暗哑,再深一寸,回声发虚,像是底下被什么掏过。增灌口下方靠旧排水沟的地带,草根处的泥纹被水挤开,呈逆向细纹,说明夜里伏流水沿旧线悄悄移动。堤坡表层虽压得齐整,却像是新近补过。脚尖一落,土松得不合常理。
这些地方白日查不出来,唯有夜里水势下沉、伏流水躁动,土层深处才会漏出一两声细响。沈砚带着人沿堤走了近半个时辰,在暗处留下了标记,又将几处可疑点的泥样、草根与底土分袋封存。
等工部收到风声,已是次日一早。
巡堤的工匠说,半夜里似乎有人来过;等许迎舟带人赶到北堤时,都察院的人早已撤走,堤边干干净净,连脚印都随风散了,寻不出半点痕迹。
此时的沈砚,正坐在山阳县一处说书棚下。棚顶的竹席透着晨光,老说书人拍着醒木,慢慢讲着一桩旧案。场下人来来往往,他坐在角落,神情平静,看不出半分连夜奔走的疲色。
许迎舟快马赶至颜聿恒府邸时,正值戏班子清唱,盈盈水袖在庭中翻着。
他在廊下候着,颜聿恒一回头便看见了,随口掷下几句客套话,找了个由头离席,将他领到偏院。
“何事?”语气里已带了几分不耐。
许迎舟上前一步,拱手:“大人,都察院那沈砚,昨夜查了北堤。”
颜聿恒神色未动:“他不是查了许多日子?有何稀奇。”
“先前几次,他的动向都不算明确,像是在试探。”许迎舟压低了声音,“可昨夜,他先做出幌子,与谢家二郎出城听戏,人却半夜出现在北堤。下官今早赶去时,看不出半点探查痕迹,动手的人极干净。怕是……已有所察觉。”
院中风声一顿。
颜聿恒沉默片刻,缓缓道:“让他查。能查到几个边角,自会觉得自己有能耐。”他眼尾一挑,似笑非笑,“水至清则无鱼。他越能查到些小问题,越遮得住大的。”
他说着,露出一点冷意:“还是太年轻,以为新官上任便能做出声势。该学学周大人,知道哪些能管,哪些不能碰。”
许迎舟垂首:“大人说得是。”
颜聿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之前交代你的事,如何了?”
“已办妥。承包作坊并入林姨娘兄长名下的小作坊,账目与往来文书都按吩咐置换过,痕迹已抹干净。”
颜聿恒点点头,抬手示意他退下,转身往内院而去。
廊外戏声依旧,却隔着两重院落,听来已有些模糊。
——
辰光初上,殿檐下一线薄亮映在御案上。
百官列立,不远处内侍捧着折子上前,将都察院所呈之册置于御案。
承晖帝翻了几页,指尖轻敲折角,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他开口:“上游超设计水位……垫层不见……伏流水潜蚀旧河道……民居塌陷。”
每读出一项,殿中气息便更沉一分。几个靠前的官员眉目微动,却没人敢抢先答话。
良久,承晖帝抬眼:“北堤一段,如今是何人经手?”
工部一列微微一动,颜聿恒出列,随即将身侧许迎舟带出班行。
颜聿恒躬身:“陛下,北段水势近日确有偏差,工部已着人复核。或是连日雨势,导致垫层松散。臣等正调人修补……”
承晖帝轻轻合上折子。
“松散?”他抬眼,目光淡淡掠过工部两人,“卵石垫层原本便未铺设齐全,何来松散?”
殿中空气更紧了一分。靠后的御史们互望一眼,却无一人敢出声。
颜聿恒微微抬头,额间隐现紧绷:“陛下,此事……或有误查。臣愿回部再核。”
许迎舟忙跪下:“陛下,臣近日专注下游增灌事宜,未及细查北堤。此为臣失察。”
承晖帝并未看他,只问一句:“北堤堤脚空声,又作何解?”
这一句落下,殿下百官心里都是一凛。
颜聿恒胸口微微起伏,却仍稳声道:“陛下,事涉水势变化,臣等不得不谨慎。若有隐患,工部自当修补。还请陛下恕臣等一时查验未详。”
殿中目光纷纷落在沈砚身上。他没有上前,也没有请奏,只静静立在一侧。
此刻,他的存在,像把未出鞘的刀。
承晖帝慢慢道:“隐患既现,当即修补;下游灌溉,不得耽搁。”他将折子推向案侧,“其余疑点,都察院再细查。工部——全力配合。”
最后四字落下,百官神色皆敛了几分。
百官齐声领旨。沈砚垂目,未言半句。
出殿后,百官各自散去,几名御史在阶下悄声议论,而工部几人的神色皆不太好。
——
回到公署时,沈砚一推门,便见谢无渊正坐在案前,单手撑着下颌,另一只脚随意晃着,似是已等得有些不耐。
案上摊着半盏冷茶,旁边还有几粒剥开一半的瓜子。听见脚步,他抬眼,精神立刻一振:“你总算回来了。昨日你让我查的,有了结果。”
沈砚顺手收了收袖口,挑眉看他:“不愧是谢二郎,耳目还真是灵得很。”
“少来。”谢无渊哼了一声,坐姿没变,语气却明显得意,“我与春熙吃酒时,她顺嘴说了件事。”
“春熙?”沈砚问,语气平淡。
谢无渊清了清嗓子,脸微微别开:“就是……兰香阁里,与我说得来些的小娘子。”
他说这话时,耳根竟有些发红,分明想装作随意,只是装得不太成功。
沈砚低低一笑,也不揭他,只道:“继续。”
谢无渊瞪了他一眼,不服气似的,继续道:“春熙说,常庆林氏的大郎常去她那儿吃酒。前几日喝得狠了,嘴上说了句——‘我那妹夫见着我,如今也得恭敬些。’”他说到这里停了停,“春熙原本没在意,谁知那大郎的小厮当场拦了话,还把她赶出去。她这才觉得不对劲。”
屋内静了片刻。
沈砚指尖轻敲桌面一下,低声道:“常庆林氏……颜聿恒几位姨娘中,有一位便出自常庆林家。”
“正是!”谢无渊忍不住得意,身子前倾了一寸,“如何?这算不算我的功劳?”
沈砚看了他一眼,含笑颔首:“多谢二郎。”
他抬眼望向窗外。日头倾斜,光线落在廊下的阶沿上。
“今日天色倒好,二郎可愿同我去看一场出戏?”
谢无渊听得眼睛一亮,整个人像是立刻有了精神。
日头当空,外坡的黄土被光线压出一道明线。
沈砚与谢无渊到时,堤脚已聚了不少工匠,正按着步骤补土、砸夯。
许迎舟站在外侧,袖口卷着,正指着堤内坡让人填土。几名工匠弯腰铲着湿细沙,一锹一锹往上拍,拍得死紧;旁边有人提着水桶往堤面洒水,再用夯杵砸实。夯杵砸下去声闷,像是压在一层空鼓之上,却被硬生生敲平。增灌口附近堆着几袋碎石,几名工匠正从袋里挑石往缝隙里塞。
许迎舟听见动静,转身过来,走上前拱手:“沈大人。”
沈砚回礼:“许郎中。”
许迎舟语气平平:“多亏了大人早朝的提醒。下官监督不力,竟未及早察觉这些隐患。”
沈砚神色不动:“工部、都察院,皆是为朝廷办差,为百姓谋利,本就当如此。”
许迎舟立刻顺势道:“大人尽管放心,下官已着人细查,定会把这一段补得妥当。若大人后续还有所疑,下官必第一时间赶来修缮。”
这番话滴水不漏,听着像在表态,却留不得半点实处。
沈砚也不与他绕圈,直言道:“既如此,本官便开门见山——北堤工程的所有在册记录,包括图纸、用料、验工单、放水日记,本官都要看。”
许迎舟神色一顿,只停了一息,便恢复如常:“这……需些时日整理。下官这便让人去找。”
沈砚抬眼看他,语气不紧不慢:“不碍。郎中公务既多,本官自会派人去工部取。”
许迎舟张了张口,还未回话,身后忽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沈……阿叙?”
声音不大,却听得分明。沈砚微怔,与谢无渊一同转身。
来人是姜妙清,而她身侧——陆缄言拄着手杖,脚步不稳。
谢无渊先反应过来:“小清儿!小阿梨!”说着已笑着迎了上去。
沈砚只觉眉心一紧,朝许迎舟略略颔首算作告辞,便匆匆走向二人。
他先扫了眼陆缄言,语气不轻不重:“陆娘子好本事。才两日不见,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陆缄言还未来得及答,他已转向姜妙清:“你怎会在此。”
姜妙清抬下巴,理直气壮:“我来找你啊。”
陆缄言心口一跳,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姜妙清口中的“婚约之人”,正是沈砚。
沈砚眉头更紧了些:“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换个地方。”
陆缄言低声道:“我腿脚不便,就不随你们……”
话未落下,姜妙清已快步上前,一把蹲下:“这有什么的,我背你。”
话音尚未落稳,她已把陆缄言背了起来。陆缄言被突来的动作弄得一怔,手足无措,只得把脸埋在姜妙清肩侧,避开旁人的目光。
谢无渊看得直乐:“走走走,找个茶肆吃酒去!”说罢便大摇大摆在前头引路。
沈砚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更痛了,但仍跟了上去。
不远处的堤脚边,许迎舟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目色微沉。
北堤风大,尘土被吹得一路散开。
几人顺着堤道下去,回到官道,再往城中行。等到了城口,街市渐起,叫卖声、脚步声混在一起,气息比堤上暖了许多。
到了酒肆,四人上了二楼的雅间。窗纸透亮,桌案干净,伙计送上几样小食后便退了下去。
刚一落座,沈砚便开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姜妙清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放下得利落:“我从家里逃出来后,本想一路上京寻你。谁知南边官道被水淹了,走不通。我只好翻山绕路,正巧遇见阿梨在山里采药扭了脚,就把人救下。阿梨心善,让我在医馆住了两日。”
沈砚眉心轻蹙:“南边官道被淹?”
姜妙清点头:“听说前几日连着暴雨。”
沈砚的视线落向另一侧,一直低着头的陆缄言:“陆娘子时常进山采药?”
陆缄言怔了一下,随即摇头:“不常。只是医馆常用的药材这些日子迟迟不到,病人多,等不得,我便自己上山采些。”
姜妙清在旁看着两人一问一答,忽觉不对,抬眼问:“你们两个……认识?”
未等沈砚开口,陆缄言已经先道:“几面之缘,不熟。”
语气淡,却刻意地避开。
沈砚侧过目光,看她今日的沉默与克制,比以往更明显,像是刻意在与他保持距离。
气氛顿住片刻。
谢无渊怕场面僵住,忙岔开话题:“小清儿,你来京寻阿叙,究竟为何事?”
姜妙清正嚼着一块桃花糕,说得含混但直截了当:“退婚呀。”
陆缄言抬起头,轻轻一怔:“退婚?”
姜妙清点头:“不退不行。我爹娘逼得紧。”
陆缄言犹豫道:“你不是……来寻心上人的吗?”
姜妙清差点把茶喷出来,用帕子匆匆擦了擦,瞪圆了眼:“什么心上人!我是来同他退婚的!”
【沈大人水利笔记(伪)】 第四回
鹅卵石垫层是做什么的?
堤脚下那层圆滚滚的鹅卵石,有三个好处:
卸力:水拍过来,圆石一滚,力就散了。
导渗:缝隙大,水有路可走,不往堤身里钻。
稳固:压住土层,让堤脚不至于一踩就空。
总的来说——便宜、好用、不能省。
很可惜,近期北堤底下那个垫层……
咳,先不说这么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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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