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昨夜歇得太晚,陆缄言竟睡到了日头升起。窗纸透进来一线亮意,她被晃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时辰已不早。
她忙起身,挽起发髻,木簪插得有些匆促,衣襟也随手理了两下,便快步往后院走去。
灶间热气正散出来。卜怀真将早食摆上桌,见她眉眼间虽作镇定,仍有点慌意,慢慢坐下,语气不紧不慢:“见过夜里做贼的,没见过睡到辰时的贼。”
陆缄言心虚,便也不语。
风从后窗缝隙吹进来,带着水气。她坐下用饭时,巷子里传来早食摊收摊的木桶声。
她吃得急,卜怀真倒不急。喝了口粥才道:“你也大了。我说多了也无益。你想做什么,我拦不住。”
他顿了顿,筷子在碗沿轻轻敲了一下,“你母亲临终前托我,护着你,莫叫你卷入纷争。我这辈子许诺不多,她于我有恩……既应下了,总要做到。”
陆缄言放下碗,低着头,似是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卜怀真看了她一眼,语气松了些:“原想着带你回沛京,是给你留一处依靠。却没想到,反倒惹来这些麻烦。往后,莫要再招惹是非。”
片刻沉默后,她轻声道:“可师父,医者……如何做到视若不见。”
卜怀真怔了一瞬,随即叹气:“医者的本分,是治病救人。天灾也好,**也罢,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陆缄言抬起头,眉间有一点无奈:“弟子记下了。”
——
吃过早饭,陆缄言提着水桶往后巷走去。
她今日心绪有些不宁。昨夜之后,心底似乎燃了一点要做什么的意思,可这火苗还未来得及长起来,便被师父的几句话压下了。她深知师父的忧虑,也明白母亲当年耗尽心力,只为将她带离沛京的漩涡。
若不是这几年师父身子日渐不支,又惦念着她在沛京尚有些血缘可归,也不会冒着舟车劳顿将她带回。若真有一日他不在了,她也不至于孤身无依。
想着这些,她到了井边,按惯例打了一桶水。
不远处,先前塌陷的地方已围上木栏,几名工匠正往里面填土。围挡上贴了张告示,旁边立了三两街坊,低声议论,句子听不真切。
她皱了皱眉,并未过去。
王娘子挎着篮子经过,见她在此,便低声道:“那边贴了告示,我不识字,只听说是巷子地面旧了,石板裂了些,总之说没什么大事。”
陆缄言微微点头,没有答话。这些话她一听便知不实,可也无可奈何。她能做的已经做了,余下的不是她能触碰的事。
风从巷口吹来,带着一丝湿气。
她想起药柜里那几味断了许久的药,心里愈发沉。内坊的大药铺只能解燃眉之急,且三泉巷的街坊家境都不宽裕,药若高价买来,也只能平价给人。日子久了,医馆那点碎银撑不了多久。况且近来患寒症的人多,艾叶、半夏、白芷消耗得快,药柜里早已经空得见底。
她将衣袖拉了拉,提起水桶,转身往医馆方向走去。
回到医馆时,卜怀真正在为一名男子诊脉。男子咳得厉害,肩膀都跟着抖。
陆缄言认得他,是前日送那名落水工匠来的几人之一。看样子也是常年在北堤干活,被寒湿侵得厉害。
偏偏此刻,医馆已无对症药材。
卜怀真松开手,对他道:“你这病需几味药调理。只是这几味药断了许久。我先开个方子,你去周边药铺碰碰运气,看能否找齐。”
那工匠无奈道:“哎,我们这样的人,哪买得起大药铺的药。若不是卜郎中您这些年行善,我们这些人连病都不敢看。”
卜怀真顿了一下,道:“若找不齐,再来,我给你换个调养方,方子简单些,你先撑几日。”
工匠连声道谢,拿着方子去了。
诊桌前安静下来,只剩药柜里几格空抽,露着木纹。陆缄言指尖轻触了一下那格空抽,收回时,眼底微微沉了些。
她望向门外,日头正好。
先前那名药贩提过,城外西南那座小山的山脚常见艾叶、半夏、土茯苓,田埂边也有车前草。她略略思量,便道:“师父,我去附近山脚看看。或能采些药回来。”
卜怀真皱眉:“不成。这不是胡闹?”
陆缄言耐心道:“我跟您学医以来,常随您进山,也认得药材。”
“那是因为有我在前头领着。”卜怀真语气严厉了一分,“这附近的山,我一次也没带你去。你一人上山,我如何放心。”
“我不进山,只在山脚转一圈。”她语气很轻, “若有就采些,没有我便回来。”
门外又来了病人,咳声断断续续。卜怀真看她,又看了眼那空得见底的药柜,终究叹了口气:“切记,莫逞强。只在山脚寻一寻。若没有,立刻回来。”
陆缄言点头,转身回后院收了个竹篓背上,从后门出去。她循着乡间小路,朝西南方那座小山走去。
——
小山不高,远看不过一片浅青。山脚几处田地已收了秋,田埂上只剩一层低矮的草叶,被寒露压得贴着土,踩上去微滑。
沿着土路往山脚走,路边几株树早落尽叶,枝杈光秃,纹路在湿气里显得清晰。再往前,是一片略呈弧形的坡地,地势算不上陡,却被风吹得沙土有些松。
山脚的灌木生得杂。临近一小片空地时,便看见成簇的艾叶匍匐着,叶背覆着浅白细绒。陆缄言蹲下,捻起一片叶子,轻揉后凑近闻了闻——气味干净,不见霉息虫痕。
“这边的还成。”她低声道。
她将竹篓放在脚边,取出小刀,挑着剪那些成形、叶面饱满的。一片片落在掌心,带着微凉。
山风顺着林间吹下来,不远处有鸟声零落。装了半篓后,她又往里走了几步。
半夏生得并不显眼,多藏在阴湿处。绕过一块小石坡时,她果然看见几株散在地表的半夏叶。叶片微卷,根部周围的泥色比旁处深一层,像是被翻动过。
她蹲下,用指尖触了触那层土。土软得出乎意料——仿佛刚被雨淋过,可昨夜并无雨。
她也不急着挖,先顺着边缘看了一圈。那片土壤纹理与旁边略有不同,呈轻微的“往内收”的形状。
她挑了旁侧一尺处下手,只挖最浅的一层,取其根茎。挖到第二株时,泥土在指下忽然往下沉了近一寸。
她立刻停了,往后挪了半步,目光沿着土坡往上察看。
灌木根部的表土像被水从底下走过,鼓起一层薄皮,干脆利落。她抬手轻压那层土皮,指尖刚落下去,便陷了一分。
按理说这地界本与三泠无涉,可近来三泉巷的那些细微异象,让她对“湿度不稳”格外敏感。
陆缄言沉默片刻,把手收了回来。她只挑了其中最不松动的两株半夏放进篓里。
再往里,是一片更低矮的灌木。土茯苓常生在树根附近,她沿着树根摸过去,在一株老树旁找着一块形状较好的。
她正要细看,脚下那层土皮忽然往下一陷,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她整个人一倾。她去撑地时踩在一处湿泥上,脚腕一拧,身子半跪下去。
痛意顺着筋骨往上窜。
“……嘶。”
她缓了片刻,扶着旁侧树干坐稳。试着起身时,脚下一软,显然是无法再走了。
她看了眼那处刚塌的浅坑——边缘细碎,裂口新,不像旧迹。
四下无人,她抬手,朝空地方向唤了声:“有人在吗?”
声音被风吹散了一些。
她正要再唤,远处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在这边?”声音清亮,是女子的。
灌木被拨开,一个身形干练的女子自林间走出,年岁约莫十七八。背着长行囊,衣着轻便,显然是赶路之人。
她的目光先落在陆缄言的脚踝,又扫了一眼塌陷的土层,眉心轻蹙:“踩空了?”
陆缄言点了点头。
女子没多问,先蹲下察了察塌土的边缘,又起身往侧方找了两个稳当的落脚点,伸手托住陆缄言的手臂:“先扶着。”
陆缄言试着站,脚腕一动便疼得厉害,身子又晃了一下。
女子便俯身蹲下,语气平稳:“我背你下山。”
陆缄言怔了一下:“这……不妥吧?”
女子回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干脆:“娘子身量轻,我背着不费事。”
陆缄言犹豫片刻:“会不会耽误娘子的行程?”
女子轻轻一笑:“不会。我本就绕道寻人,不差这半日。”
话说得爽利,没有推辞意味。
陆缄言只得伏在她背上。女子站起时步子稳得很,气息平顺,显然常年练过些功夫。
风从山脚吹来,带着草叶被刮动的轻响。
走到半途,女子开口:“娘子住哪处?我好送你回去。”
陆缄言报了方向:“在三泉巷,此处略往北偏东一些便是。”
女子点头:“好。”
下了山路后,她将陆缄言放在一块平稳的石头边,又扶住她的手臂:“脚歪得不轻,我还是送你到家门口。”
陆缄言轻声道:“多谢娘子。”
女子笑道:“我叫姜妙清,你叫我清儿便是。”
陆缄言也不矫情:“我叫陆缄言,小字阿梨。”
“可是脆甜爽口的那梨?”姜妙清偏头问。
陆缄言点点头。
“怪好听的。”姜妙清颇为满意,“我娘说我这性子,不适合取小字,便一直叫我清儿。”
陆缄言轻声道:“清儿很适合你。明净,也爽利。”
姜妙清被夸得眉眼更开:“娘子说话,叫人听着舒坦。”
说笑着,两人便到了医馆门口。
姜妙清扶她进去。卜怀真正端着药碗,抬眼见她这副样子,眉皱得更深:“平白添事。”
还未等陆缄言开口,姜妙清已抢先反驳:“你这老郎中也是奇怪,她不是替你采药?倒像是你使唤了她还怪她。”
卜怀真哼了一声,不与她计较,扶陆缄言坐好,俯身替她查看脚踝的红肿。
姜妙清在旁看了片刻,倒也不再插嘴。
脚踝包扎妥当后,姜妙清要告辞。陆缄言唤住她:“清儿,你说是来寻人……那人住哪里?”
姜妙清摇头:“不知。我只晓得他在沛京做官。以他的脾性,多半也是不好相与的小官。”
陆缄言又问:“那你打算从何处寻起?”
姜妙清道:“先找个客栈落脚,明后日去市集问问。”
陆缄言看向卜怀真。卜怀真没言语,只把药杵搁下,转身进了后间。
陆缄言便道:“若不嫌弃医馆简陋,可先住在这里。后院有一间小室,是空着的。”
姜妙清神色一亮:“当真?阿梨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沛京的客栈贵得吓人。”
陆缄言被她的反应微微怔了一下,随后轻声道:“若不是遇见你,我此刻还困在山脚……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姜妙清摆摆手:“我救你一命,你借我住处,正好扯平。如此,我与阿梨便是朋友了。”
“朋友”二字,让陆缄言怔住了一瞬。
她自五岁起跟着母亲四处行路,短暂停留的村子不少,能说上话的孩子也见过几个,却从未真正有过“朋友”。后来习惯了沉默,也习惯了不与人太近。
陆缄言眼角微微一热,却很快收回,只轻声道:“好。”
卜怀真此时从后间出来,把一根拄杖放在桌边,“正好,瘸了一个,来了一个。她的活你替她干。”说完便又进了后间。
姜妙清气得瞪着门口:“这老头到底怎么回事?”
陆缄言忍笑:“师父如此多年了,你莫在意。”
姜妙清轻哼了一声,也就作罢。
两人回到后院后,陆缄言将采来的药材放在后院石桌上,开始分类、去泥、摊开。姜妙清卷起袖子,也跟在旁边帮忙。她手脚利落,很快便看出些门道。
药香混着湿土气,院子里显得静。
做了会儿,陆缄言低声问:“清儿,你要寻的人……是很要紧的人吧?”
姜妙清停了一下,点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与他有一桩婚约。”
陆缄言轻轻一笑,眉眼里带着一点温和的惊讶:“原来如此。”
她将手边的药材放稳,声音轻下去:“那确是要紧的人。”
【阿梨养生小课堂】第三课
脚踝一时受力不稳,最容易“闪了筋”。若当下疼得厉害,先别急着站起。
一、先歇下
找处平稳之处坐好,莫让脚下再受力。轻轻抬高受伤的一侧,可减些肿意。
二、莫要急揉
许多人一痛便去揉,其实不妥。初时气血正乱,越揉越肿,反添疼。
三、冷敷为先
找块凉布敷在脚踝外侧,能收敛肿势。若在山间或路上,可用井水打湿帕子替敷。
四、后来再温养
过了最初一两日,肿意散些,再用热敷、温水泡脚,让气血缓缓行开,筋骨便好得快些。
五、行走宜缓
几日内不宜久站,若不得已行路,最好有人搀扶,步子放慢些。
身子有恙,日常调理终归有限,若觉不稳,还是请郎中瞧上一瞧为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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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泉巷 · 水初异(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