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缄言被沈砚撞破了“秘密”,却并未恼怒。她深知,自己心里那点按捺不住的好奇终究会露出破绽;只要身世不被牵扯出来,倒也算不得什么。
“耳目灵敏些而已,算不得本事。”她语调平淡。
沈砚也不再同她绕弯子:“陆娘子这‘灵敏些’,沈某不敢苟同。沈某自忖脚下功夫不弱,落地仍被你听出,非多年耳力所至,不会如此。”
陆缄言道:“幼时随家人走过一些河道,对声音敏感些。”
话没错,只是掐去了一半。
沈砚轻哼:“沈某对陆娘子的过往并不感兴趣。你只要守本分,我自不会追问。”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只是,你这些本事,沈某需借来一用。”
那些他从图纸与折册里查不到的,反倒在她这里能窥得几分端倪。
陆缄言在心里轻叹——该来的终究避不过。她并非愿意多言,此刻却也由不得她拒绝。
她索性不再装糊涂:“大人想让民女助您查案?”
“官府案牍,怎会让外人参与。”沈砚道。他用脚尖点了点脚下那处被撬开的湿土,“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来听听。”
陆缄言腹诽: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这不还是要她帮忙?她正欲开口,却听见城门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沈砚侧耳,似已算到:“不过今夜是来不及了。明日子时,我在医馆后门等你。”
陆缄言问:“大人不是说脚下功夫好?这也能被人发现?”
沈砚低笑,伸指推了推她手里的小灯:“你提着它一出现,一直盯着这处的小吏便拔腿去报信了。也不知该说你聪明,还是笨。”
陆缄言这才意识到又是雀目症闹的祸,心里恼,面上却不服气:“我若不答应大人呢?”
沈砚瞥了一眼那队逐渐靠近的工部人马:“那陆娘子便同沈某在此候着,与他们好生说话。我倒无所谓。只是陆娘子,深夜为何出现在此处,怕是要费些口舌了。”
说着,他轻巧夺过她手中的提灯。
陆缄言虽气,却也知道再不走便来不及:“没有提灯,我看不清路,脚步慢。劳烦暗处那位大人送我一程。”
沈砚微怔,随即含笑:“杨煊,送陆娘子。”
杨煊从暗处现身,拱手道:“陆娘子,请。”
陆缄言不再停留,快步往巷深处而去,不多时,身影便被夜色吞没。
工部的人赶到时,脚步声在夜里显得尤为杂乱。
带头的是许迎舟,他上前时还带着未平的气:“沈大人,这大半夜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砚神色沉稳:“无事。途经此处。倒是许郎中,这时辰还未歇?”
许迎舟拱手:“今日外坊塌了一处,我心里不踏实,便过来看看。没想到撞见沈大人。”
沈砚点了点头:“许郎中辛苦了。既无异状,本官便不扰。”
许迎舟亦道:“大人慢行。”
沈砚提着那柄小灯,转身离开,脚步利落,很快没入夜色。
陆缄言回到医馆后,对杨煊颔首道谢,转身快步入了小室。
门板合上,心口尚有些发紧。
她知道自己今夜太冒失,后悔来得慢了一步。但事已至此,再回头,已无路可退。
以沈砚的性子,若他认定她“知情”,便不会轻易放手。
她沉了沉气,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一下——算了,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夜风从窗纸缝隙吹进来,带着一点凉。
——
次日散朝后,沈砚回到公署,都察院御史周慎已在等他。
见他进门,周慎没好气道:“让你暗查,你倒好,昨夜闹得半个外坊都知道。工部的人天没亮就来敲门,说你逾矩。”
沈砚心知所指,拱手道:“是下官心急了。”
周慎见他不争辩,气也消了些:“再过不到两年,我便要告老归乡。你就替我省些心,别惹出大事。”
沈砚知这位上司天性和稀泥,处事八面玲珑,跟各部往来多年,没大缺点,却也不愿碰麻烦。
他不与其多纠缠,只道:“下官日后定谨慎行事。”
周慎摆摆手离开。
杨煊上前一步,低声道:“昨夜若不是陆娘子……”
沈砚打断:“与她无关。”
他思索片刻,问:“让你找的宅子,如何了?”
杨煊道:“按大人吩咐,在东街寻到一处僻静旧宅。前主人十数年前获罪后便弃了,因是罪臣旧宅,避讳者多,数度转手,无人问津。我从伢人手里买来,价也压得很低。”
沈砚点头:“能住即可。衙署眼杂,早日搬出为好。下值后去看看。”
他翻过几份呈报,又看了一眼前几日勘得的土线和水痕。这些来自工部与外坊的呈报,看似齐整,却句句得体得过了头。官署里得来的,都是经过手的;真有异动,最先出声的往往不是官,而是民。
三泉巷这桩事,他查到此处,只差一线能对上。
——
日头西落,沈砚来到沛京东街一处旧宅前。
宅子确实旧,外观朴素,更像寻常人家而非官宦人家的产业。大门简单,入内先是一处小园子;穿过正堂,后院房舍七八间,布局紧凑。
沈砚微微皱眉:“清简倒是清简。前主人真是官场出身?”
杨煊道:“伢人是这样说的。只是宅子几经转手,他也不知最初主人究竟是谁。”
沈砚道:“十余年前朝局不稳,获罪者多。可若身在官场,却住得如此清寒……这案子恐怕不算简单。”
话未落,门外响起一声喊:“阿叙!”
来人正是谢无渊。
他大步踏入院内:“我去公署找你,他们说你来新宅子了,我便寻过来看看。”环顾四周,又道:“地方小些,不过你和煊哥住着倒是够用。”
沈砚问:“你来作甚?”
谢无渊靠近些,道:“听闻北边山阳县新来个说书先生,讲得极好。你明日休沐,陪我去听听可好?”
沈砚瞥他一眼。
谢无渊立刻补一句:“我跟我娘说,你叫我一道去查看北地旱情。”
沈砚失笑,却沉吟半息,道:“那也无需等明日。现在便走。”
“现在?到了都深夜了。明早走也不迟呀,你怎么比我还急?”谢无渊不解。
沈砚已大步跨出院门,翻身转身上马:“不去便罢。”
“去去去!等我!”谢无渊忙追上,也跳上马。
杨煊紧随其后。
三人自东街出城,夜色之中直往北去。
出了城不过一小段路,沈砚放缓马速,低声交代了几句,便与二人分道。
——
入了子时,打更声刚起,陆缄言便从后院门悄然溜出。
昨夜的教训在前,她再不敢点灯。只是自小雀目,入夜后几乎看不清物。今夜有月,巷道隐约有些轮廓,却仍得费力辨路。她不敢作声,只沿着墙根慢慢摸索,试图在暗处寻到沈砚。
正走着,忽地撞进一人的怀里。
陆缄言心头一紧,立刻退开半步。未及开口,那人低沉的声音先落下:“是我。”
听清声音,她才稳住些。
沈砚方才便见她从院门出来,一路摸索着走,心里已生疑,此刻皱眉道:“你……眼睛不便?”
陆缄言道:“自幼有些雀目,少时常有吃不饱饭的时候,慢慢的,入夜便看不真切了。”
语气平平,像在说旁人之事。
沈砚却沉了沉。他初入官场时留守灾乡,见过许多饥荒之民患此症。她说得轻,但她幼时境遇如何,不难想见。
他不再问,只道:“牵着我的衣角,我带你走。”
陆缄言也不推拒,抬手轻轻捏住他衣袍一角,随着他的步伐,向巷口行去。
走了不多时,她凭着对这一带的熟悉,大致感觉到应是到了北堤附近。此处临近河岸,地势更开阔些,月光落得更足,水面反着微光,视线总算清晰些。
沈砚侧头看她:“你且小心些,莫乱走。”
陆缄言轻声应了,开口问:“大人想知道什么?”
她切入主题倒是直接。
沈砚也不绕圈子:“你是否察觉三泉巷有异样?那日傍晚在井边,你闻到了什么?”
陆缄言没有立刻答,反问:“大人想知道这些,是为了什么?”
沈砚道:“沈某分管察河道,三泠工程在我管辖之内。近日险情频发,自当查清缘由。”
“查清之后呢?”陆缄言看着前方的水光,轻声道,“大人是否会向都察院呈报?都察院……可会再呈上去?”
沈砚道:“无论真相如何,自当秉公呈报。”
“那若是牵扯到朝廷内部,沈大人又当如何?”陆缄言追问。
沈砚微微蹙眉:“你知道些什么?”
陆缄言轻轻摇头:“我不过外坊医女,哪知上头的事。只是见过一些为民请命的大人,起初声势有多大,最后消失得,便有多安静。这世道,从不让人安生。”
河风贴着堤脚吹过,带着一点冷意。
沈砚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道:“沈某初入官场时,常年驻守在灾荒之地,见过太多天灾**下熬着日子的人。世道安稳,比什么都要紧。若娘子是要沈某给个承诺,那我便应你——日后无论查至何处,查到何人,沈某定做到有案必查,有罪必究,有过必处之。”
他说完,侧过头来,声音放缓了一分:“你可信我?”
陆缄言抬头看他。视线里仍有些模糊,但那一点点被月光映亮的目光,却看得清楚。
她沉默片刻,道:“自那日在后巷,大人问我话时,我便信大人了。”
沈砚听到这话,略一怔,随即眼中含了点笑意:“陆娘子果然有本事,本是我问你,不知不觉倒成了我答你问。”
陆缄言也笑了,这是沈砚第一次见她笑。月色将她的神情勾了个浅轮廓,他看了两瞬,才收回目光。
陆缄言看向河面,犹豫了片刻。若母亲在此,大概会劝她“莫要惹事”。可那些异常并非她愿看见,也不是她能当作没看见的。
她语气平静:“三泉巷的井水,从前些日子起便带了腥气,应当是井底被什么扰过。
后来后巷塌了那一块,脚下石板一踩就空了,声儿跟旁边几块都不同。巷尾墙根那边,这两日也总带着湿意,天明了看,墙下土色发暗,掏开一点,底下是又湿又松的土。
那日工匠跌落,是在三泠北端分水闸旁的浅沟,对吧?他明明说脚下是实地,一脚踩下去,却像被水里一抽,人就陷了。若只是雨后回渗,不该井水带腥,不该墙根渗水到这地步,更不该石板底下中空。
这些加在一处,看着不像单纯的雨季潮湿。底下像是还藏着一道旧水路,一直没断,只是被压在下面。三泉巷这边,怕是正好在那旧路上。”
她把这些情形一一串起来,说得不急不缓。
沈砚听完,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展开,里面裹着一团略带湿意的泥土,递到她面前:“陆娘子看看,这土的气味,可曾熟悉?”
陆缄言捏起一小撮,在指尖缓缓碾开,又送到鼻尖轻嗅:“与后巷墙根那边的气息相近。这是……”
“是三泠北堤堤角处的土,”沈砚道,“也是那名工匠落水之地附近。”
“那便都对上了。”陆缄言道,“我所知道的,也不过这些了。”
沈砚点头:“够了,多谢。后面的,我自会处理。”
陆缄言仍有忧色:“只是若再拖下去,只怕还会有更大的问题。”
沈砚没有立刻回应。良久,他才轻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陆缄言应了一声,很自然地又捏住他衣袍一角。沈砚低头看了一眼,并未多言,带着她往回走。
“说来也怪,”陆缄言边走边道,“今夜原本该有人巡堤,倒是一个都没瞧见。”
沈砚眉眼略略松开,淡淡道:“此刻,他们多半以为我人已经在山阳县。今夜松懈些,也不稀奇。”
陆缄言听不大懂他话里的意思,却也懒得多问。这样一折腾,已近丑时,她困意直往上涌,只想赶紧回去睡一觉。
殊不知此时,山阳县驿馆内,赶了一夜路的谢无渊正瘫坐在桌边,气得直喘:“天杀的沈砚!竟拿我做幌子,他倒好,出城便折返!”
一旁的杨煊走过来,仍是一脸平静:“谢二郎君,房间已安置妥当,请。”
谢无渊看着他这副淡定模样,更是有气没处撒,只得一边跳脚,一边往二楼客房里去。
——
沈砚将陆缄言送到医馆后门。
陆缄言正要转身入内,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日后莫要再冲动行事。工部的人近日盯这一带盯得紧,莫要叫他们注意到你。”
陆缄言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夜他出现在塌陷处,未必是来探她,倒更像是料到她会去,怕工部的人盯上她,先一步守在那里。
不过,这也只是她心里的揣测,并无凭据。她未再细想,只淡淡应了一声,推门进去。
沈砚也不作停留,转身快步朝城北而去。
【沈大人水利笔记(伪)】 第三回
什么是潜水沟?
潜水沟,就是“水在地下悄悄走的小道”。
地上看着好好的,脚下却可能被水“偷空”了。
这东西往往出现在两种地方:旧河道、旧沟渠上回填的地;堤坝、巷道这些靠夯土支撑的地方。
若上头天天放水、放得急,水就顺着土缝钻进去。
刚开始,只是地面湿几寸。
再后来,细沙被水带走,慢慢就空出一个小洞。
再再后来,就成了一条“暗沟”。
外头看不出啥来,踩上去还挺结实,可里面已经被水掏得不剩多少。
石板轻轻一响、墙根常年潮湿——多半就是它闹的。
最麻烦的是:不扒开地皮,看不太出来。
但真塌起来,一瞬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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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