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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泉巷 · 水初异(四)

作者:杏花团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卯时鼓声三通,百官次第入殿。


    殿中例呈如常:盐纲月折、秋粮折耗、北地旱象的第二次回报、南陲税册的初校。


    几份章奏依次过目,工部、户部、刑部皆按例应答。


    直至朝仪将尽,都察院本当上呈的“三泠北端水势复测”未见递上。


    殿中无人明言,工部几名官员交换了一下眼色,今日他们原备了一套措辞,却无处使。


    承晖帝只淡淡敲了敲几案,示意散朝。百官鱼贯而出,大殿的金磴上只剩下内侍收拾散乱的折子。


    出大殿,朝阳尚浅。


    工部左侍郎颜聿恒抬眼,向许迎舟递了个细微的眼色。许迎舟心领,快步绕过几名官员,追向前方那道深绯官服的背影。


    “沈大人。”


    沈砚停步,侧身相迎:“许郎中。”


    二人各自作揖。


    许迎舟道:“大人初回沛京便接掌察河道,事务繁杂生分。下官在三泠那边久些,若有不解处,大人尽管遣我。能帮得上,一定竭力。”语气谦和,分寸极稳。


    沈砚淡声:“往后,还需多仰仗许大人。”


    “都是为陛下分忧。”许迎舟微微一笑,“水利之事,本就多有小恙,见了便治,不必过虑。”


    沈砚回礼:“受教。”


    许迎舟似不经意:“大人昨夜可安寝?三泠那边的水声,这些年时有。”


    沈砚语气平稳:“未曾听见。”


    许迎舟闻言,只将笑意敛了敛,不再追问,与他并肩往宫门外走去。


    出了宫门,远处一辆马车旁,有人随意倚坐,折扇在指间慢慢转着,姿态闲散得全不像在宫门口等人。


    见沈砚现身,那人立刻抬手,笑着招呼。


    路过的两名官员压低声音:


    “沈大人竟与谢二郎相熟?”


    “你不晓得?谢大人早年在清溪任太学巡查,在那住过几年。”


    “如此,也说得通。”


    沈砚走近。谢无渊抬头,一脸怨气:“可算散朝了。再不出来,我腿都麻透了。”


    沈砚眉心微蹙:“你坐在此处作甚?”


    “还能为何?”谢无渊叹气,“我娘今早非要拉我入宫,说皇后娘娘办早春会。”他摆摆手,“进去一看,全是夫人女娘赏花。我硬撑两刻,找个缝就溜出来了。一出宫门就看到煊哥杵着,我一猜你也快出来,便等着了。”


    沈砚道:“今日事多,你自己去逛。”


    谢无渊立刻伸手拦住:“不可不可。我得说跟你一道走我娘才不碎念。否则回去准得挨一顿棍子——阿叙救我一命。”


    沈砚沉吟片刻,今日确要去坊间走一趟,有谢无渊在侧,倒能挡去不少目光。遂道:“随你。”


    他转向杨煊:“今日我不回公署。”


    正要上车,谢无渊又拦,扫了他一眼,从上到下打量那身深绯官服:“你穿这样,咱们能去哪儿逛?”


    “车中有便服。”说完便抬步上车。


    马车内光线沉静,车轮声在底板下缓缓滚过。


    谢无渊瞧见沈砚眉间那道线,扇子轻敲膝头,笑道:“又有人搅了你心里那滩清水?”


    沈砚未应。


    谢无渊也不恼,自顾道:“早劝你跟我一道游历。千山万水自在得很,你偏要扎进官道里。”


    沈砚侧目,看他一眼:“你倒该去无畴兄那儿道谢。家中大半事务,都是他替你压下的。”


    谢无渊笑得更欢:“我兄长自小稳重,自是该在官场立足。我呢——就由着性子活。”


    沈砚懒得再理,抬手掀了掀车帘。外头是内坊市集的街景,人声渐杂,药铺、布行、铜器摊一一从眼前掠过。


    他收回视线,语气平稳:“沛京哪处最适合打听事,你可知晓?”


    谢无渊当即坐直,像被点着一般:“问我?你算是找对人了。”


    沈砚缓缓吐了口气,像已预见到什么似的,眉间那条线更深了一分。


    ——


    日头升至半空。内坊药铺的门帘被轻轻掀起,一道人影从里头走出。


    陆缄言手里提着几包新抓的药材。斗篷是褪了色的淡紫,里面只着青布短袄;发间簪着一支木簪,利落清爽。


    医馆以往所用,多赖那名走南闯北的药贩。他常入山采药,脚程快,人清苦,却手稳,药材也新鲜干净。卜怀真与他相识多年,素来信得过。


    上回送货时,那药贩提起南边数条道路常被水占,往返难行,再来沛京恐要误期。如今已过应到的日子,人影却一直不现。


    常用的几味,陆缄言还能上附近山坡自行采些;但那些需越几道山岭方能得的药材,一断便真断了。病人耽搁不得,只得先来内坊的药铺买些应急。这家药铺多从外地商路进货,价高于常供药贩数倍。价虽高,只能先撑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陆缄言正盘算下一批药材的应付之策,顺着街口往前走了几步,转身避让旁边酒肆门前的人声,便与正从里头出来的谢无渊撞个正着。


    沈砚几步之外,看得清清楚楚,却已来不及拉住。


    谢无渊夸张地轻叫一声:“哎哟——”


    她被撞得一晃,稳住身形后立刻道歉,正要快步离开。


    谢无渊盯着她,似是没敢确定:“阿……梨?”


    陆缄言脚步一顿,抬眼看他,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字:“谢……什么来着?”


    谢无渊立刻笑开:“谢无渊!你看看,到现在还记不得我名字。果然是你!我刚瞧着眼熟。你怎么到沛京来了?那怪老头呢?”


    陆缄言只觉他还是那般聒噪,更不想纠缠:“师父在医馆。我还有事,先走了。”


    谢无渊却拦住:“别急,给你介绍我好兄弟。”


    他侧身一让,陆缄言这才看见身后还有一人。这一眼,她真后悔没提前绕道离开。


    谢无渊把沈砚拉过来,道:“这位是我至交——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沈砚。”


    沈砚神情冷淡,未动作揖。


    陆缄言只得抬手,浅浅一礼。


    谢无渊又道:“这位,我前些年游历遇到的小神医,叫阿——”说到一半顿住,看向陆缄言,“怪老头总叫你阿梨,我便也跟着叫……说来,我好像还不知道你全名。”


    陆缄言淡声道:“名字而已,称呼便是,叫什么都一样。”


    沈砚冷哼了一声。


    谢无渊蹙眉:“你哼什么?”


    沈砚道:“想必这位陆娘子口中的话,也不见得句句当真。”


    陆缄言一听便懂他意思——查过她了。


    胸口有股气,却仍按住:“沈大人公务繁重,还劳心我们外坊庶民的事,民女惶恐。”


    沈砚语气平稳:“若陆娘子知无不言,沈某也无需费旁的手段。”


    陆缄言压着火气:“民女愚钝,大人若不绕弯子,有话直言,民女自不会藏掖。”


    谢无渊听得有些莫名:“等等,你们俩……认识?有仇?”


    “没有。”


    “岂敢。”


    两人同时开口。


    陆缄言抬眼,看见不远处的招牌——“兰香阁”。心里微微一凛:大白日不在署里,却从这般地方出来。


    她在心底暗自咂舌。那日自己竟一时心急,将线索递给他,以为他真是为案奔走。如今想来,倒像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沈砚似乎看懂她的神情,微微侧头,瞥了一眼那招牌。


    陆缄言也懒得再应付:“我确实有事,先走了。”


    说完不等谢无渊再叫人,转身快步离开。


    谢无渊看着那小娘子走得飞快:“你到底把人家怎么了?”


    沈砚懒得理会,问:“你与她,如何认识?”


    谢无渊想了想:“前些年,我游历路过渭川道。清平岭附近有个小村,我在那住了些时日,遇到阿梨和她师父。两人行医四处走动。后来他们说要往北去一趟,我们便分别了。没想到她竟来了沛京。”


    沈砚未接话,只是沉思。半晌,道:“以后别带我来这种地方。”


    谢无渊小声嘀咕:“不是你问哪处好打听事……”


    话还没说完,已快步追上去。


    ——


    傍晚时分,三泉巷口忽地乱作一团。


    “一脚踩下去就塌了……快来扶一把!”


    一名上了年纪的老者跌坐在地。脚边那块旧石板下陷了半寸,边沿散着碎土。几名街坊扶起人,神色仍带着惊魂未定。


    “快,请陆娘子来!”


    有人已飞快往医馆方向去了。


    不多时,陆缄言背着药箱赶到。她先替老人探了脉,又查看膝肘擦伤。


    “伤不重,回去歇着即可。”她利落包扎好,叮嘱几句,让街坊们先送人回家。


    巷口渐渐静下来。陆缄言正收拾药箱,余光却落在那块下陷的石板上。石缝间有一道极细的湿痕,泥色有些深。她蹲下,指尖触了些许,凑近闻,眉心微蹙。


    巷口随即传来脚步声,沈砚与杨煊快步而至。


    街坊迎上前:“大人,刚才塌了一下,把人吓得够呛。”


    沈砚点头,越过众人,径直走向塌陷处。经过陆缄言身侧时,他只淡淡扫了一眼——


    她看似在收药箱,指尖却正停在石板边缘。


    目光深处微微一敛。


    沈砚蹲下,以指节在石板上轻敲两下。声响发空,仿佛底下已被水路掏过。他触了触缝隙边的湿痕,神色彻底沉下去。


    起身,对杨煊压声道:“回衙署,带十人来。封巷。三块石板一并撬开。”


    杨煊领命而去。


    陆缄言抱着药箱,趁着众人散开之机,便也迅速离开。


    夜深。陆缄言披了件旧斗篷,提了一盏小灯,为掩人耳目,又随手带了个空水桶。医馆的门被她轻轻掩上,未发出声响。


    她沿着后巷行去,心中惦记着白日未及仔细查看,越想越难安心,只得趁夜再来一趟。


    傍晚的塌陷处已被围栏围起,几块被撬开的石板整齐码在一旁。巷里无人,只有巡夜的灯火远远晃动。


    她确认四下无声,提起裙摆,正要跨过围栏,一声低沉的人声忽然落下:“陆娘子这大半夜的,意欲何为?”


    陆缄言心口一紧,脚下便有些不稳,整个人向后仰去。有人伸手托住她的肩,力道稳准。


    她提灯凑近些,光圈照出那张熟悉而冷的面孔。


    ——沈砚。


    他竟像是早料定她会来一般。陆缄言忙站直,往后退了半步:“沈大人深夜仍在此处……果然是将公务放在第一位。”


    沈砚声音冷淡:“白日里没能看清地下的水路,夜间更安静,适合听水。我想着有人心里放不下,八成还要再来一趟,索性留在此处。”


    陆缄言心里暗暗腹诽:为了逮她一个现行,竟能守到子夜。


    沈砚的视线落到她手边的空桶上:“陆娘子莫不是打算说,大半夜来此处……是为了取水?”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夜黑风高,万一水里有异物,怎么办?”


    陆缄言被堵得一时无语,还未来得及反驳,沈砚又道:“哦……我倒忘了。”他目光淡淡压下来,“陆娘子辨水,是靠闻的。”


    陆缄言指尖一紧,抬眼看他,不由脱口而出:“那日……是你——”


    话刚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妙,立刻收声。


    沈砚那一瞬终于笑了,那笑里藏着深意,他道:“果然。陆娘子的本事……比我想的,还要多。”


    【阿梨养生小课堂】第二课


    夜里行走,最怕的是“未见其人,先受其惊”。


    身子被吓着时,气会先乱,心口像被人捏住,不是大病,却最容易留下后患。


    若遇到受惊、脚下一空、心口猛跳这种情形,不妨记住三件事:


    一是稳住呼吸。


    二是揉一揉掌心与太渊穴。


    三是别急着继续赶路。


    惊不是病,却最耗气;气若乱了,人便容易犯头昏、乏力、夜里睡不稳。


    若真遇着心术不正之人,可千万别逞强——记得报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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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三泉巷 · 水初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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