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庄仁进了玄枢院之后,步伐毫不滞涩地往这座衙门的最深处走去。
正巧,迎面撞上准备回家的谈不归。
谈不归穿着一身青蓝宽袖的官袍,下着台阶,再一抬头,看到了萧庄仁,当即“哟”一声,扬起笑,故作侃侃道:“萧大人怎么这个时辰还来玄枢院 ?未免太勤劳了些。”
萧庄仁一看是谈不归,知道他与于无声是一个门下,本来肃正不快的脸上也堆起三分假笑。
“谈大人,这么晚还没回家去?”两人默契地缓下步子,刚好隔着一个方便奉承的距离。
谈不归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缓和气氛道:“家里冷清得很啊,哪像萧大人这么有福气,美婢如云。”
萧庄仁笑容不变:“你也该有个家室了。”
谈不归摆了摆手:“算了吧。这一身衣服还不知能穿多久,”他显然在隐晦地提起今日朝上的那件事,“局势若不安稳,有了家室也是累赘。”
也不知道是谁在带路,两人已经慢着步子走了起来。
夜里安静,传来的只有步履拖曳的声音。
“谈大人说的那种情状,恐怕不会发生。”萧庄仁在一阵沉默后不明地笑道。
谈不归停下步子,神色疑惑。
“怎么说?”他问。
萧庄仁:“玄枢院哪是他们说动就能动得了的?”他毫不避讳地直接说出这句话,“定国公在朝上已经驳了这点,这事就成不了。只是都得收敛些,别再让他们抓到把柄。”
谈不归也不再追问,周围看了看,终于对萧庄仁问道:“不知萧大人夜里前来玄枢院所为何事?”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萧庄仁也左右看了看,稍微压低了声音道,“你跟于无声是一个门下的,你可知今年的术试名单在何处?”
谈不归倒是知道,不急着回答,先在脑中猜了一遍萧庄仁的目的。
要名单,无非是要动手脚,若是想塞人,萧庄仁不会费这么大劲;那就是要除掉某个人这一个可能。
谁竟然得罪了萧庄仁,恐怕要倒大霉了。
谈不归不是很想沾染这摊子事,故作不知情道:“那份名单好像还在整理,没定下来吧?”
萧庄仁没放过他:“过两日就是术试了,也该确认得差不多了。按理说你是长史,应该会给你一份。”
谈不归这下是真不好推辞了,只得承认了,再答应萧庄仁去拿名单。
萧庄仁似乎不放心他,跟着他一起去了他那院里。
路上,萧庄仁随口问起:“于大人从牵州回来了吧?想必这几日忙得很?”
谈不归听到“忙得很”忍不住冷笑一声:“谁知道他在忙什么。前几日还叫我去牵州替他接手一个案子,我看哪,他就是要想法子把我调出京城,好在放开手脚。”
“你没去?”萧庄仁问。
谈不归:“随便打发了个人去了,什么芝麻大的小案子,还要我亲自去牵州。”
说着,两人到了谈不归当值的屋外。
萧庄仁在门外等着,谈不归独自走进了屋去拿东西,不过片刻,他一手拿着火光摇晃的烛台,另一只手拿着那张纸走了出来。
谈不归将名单递给萧庄仁,说:“这就是于无声前几日交给我的术试人员名单,”他接着提醒道,“还是草拟的,后面可能还会有改动。”
萧庄仁却并不在意,将那张纸接了过来,借着谈不归手中的烛光看了起来。
“只有这一张吗?”萧庄仁问。
谈不归点头:“是,就这一张。”
前后翻了两遍,却并没有看到符家那位四小姐的名字,萧庄仁面不改色,将这纸还给了谈不归。
“萧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谈大人可否答应?”
谈不归心道不好,若是不易推辞的请求,答应下来又担心后面不好办。但又实在不好当面驳回去,这位萧大人的背后,他可是惹不起的。
于是谈不归应了下来,道:“大人请说。”
“帮我在这份名单上留意一个人。”萧庄仁说道,“若是她的名字出现,请告知萧某一声。”
谈不归问道:“不知是谁?”
“符柳。”
·
夜时。
沈字听在宵禁前半个时辰出了门,她脑子里正绘制着一条再熟悉不过的路线。
时隔太久,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去庆安坊是什么时候了。
那时候玄枢院就够人忙的,有时候所有人为了赶一个案子都熬到深夜,所以夜不归家的次数很多,沈字听就是其中一个。
母亲去世以后,她就不经常回家了。常常在玄枢院凑合着休息。偶尔有几次,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于无声让她跟他一起回家,他府里煮了热乎的饺子。于是沈字听就去了。
如今再要去于府,却不是再去吃饺子,而是偷东西。沈字听想想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命运真是无常。
不过再如何变幻莫测,也不会再改变她。她对于无声的恨这辈子也消不了。
庆安坊离平康坊不远,但也说不上近,以步行来算,走过去就需要半个时辰。
沈字听就这么走了半个时辰,她本想早些出门,但街巷的人实在太多,避其眼目有些麻烦,索性就赶着宵禁时分去,反正以前也不是没躲过京中那些巡逻的兵士。
于是,半个时辰后,一个轻矫而谨慎的身影轻车熟路地翻过于府的院墙,动静轻微,干净利落,没有任何人发觉。
院子里太静了。
除了几座耳房里亮着灯,其余的屋子里都是黑漆漆一片。
耳房里应该是侍从或下人住的地方,虽亮着灯,却静谧无声,沈字听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片无人的荒地。
于无声是已经睡下了还是尚未回府?
沈字听几乎瞬间在脑海里选择了后者作为答案。以往他们共事时,于无声也是经常不回府的,总在玄枢院凑合。
既然如此,沈字听就可以放心下来了。
于无声若在府,她还真不好行动。
她如此想完,动作也极快,左右一打量,见没人,便立刻穿过无人的庭院,来到了于无声书房前。
她一进门,反手关上门后,便迅速拿出了火折子,将其吹燃。
火光会暴露她的存在,所以不能点太久,只用来看清屋内大致的布局陈设就要将火折子掩灭,她要快速地记住各个陈设的位置。
但火折子一吹燃,倏然照亮这间屋子时,她却忍不住露出讶异的神色。
这件书房很大,靠墙有一面将要覆盖整面墙的书柜,而在那一整排书柜上,置放的全是奇异珍贵的玉瓷金银之物,在微弱摇晃的火光下交相辉映起来,沈字听一时站在那里愕住了。
向来以简朴著称的于无声,如今的架子竟然这么阔了。
看来是真贪了不少钱。
沈字听举着火折子,此时倒又不急着吹灭火光了,只是垂下眸,缓步走着,从左往右看过去。
若是以前,她恐怕会死皮赖脸地把这些都要回去吧。
虽然那些做工精美形状小巧的玩意儿惹得人喜欢,但她也不是特别想要这些金银玉器,她这么做,其实就是喜欢在于无声这里要一些东西。
每次于无声摇着头无奈叹气但最后都答应下来,让她把东西带走,后面连叹气也免了,一副无妨的态度,给得爽快。
沈字听对那种态度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那种感觉让人贪得无厌。
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那时候为什么会那么开心。
这间屋子的布局并没有改变,难免触景生情。
可她不能再浪费时间在这些无用的回忆上了,眼下需要拿到的是玉牌。
沈字听走到书柜的某个格子前,据她的印象,那枚玉牌就放在这里。
那年于无声与沈字听一同去查案,那是她参与的第一个案子,这个过程与她想象的不同,棘手艰辛,死了好几个人。
其中最小的那个才十六岁。
她死后,于无声留下了她的这枚玉牌。沈字听曾经在这间屋子里翻翻找找不小心看到过。她记得当时很意外,却没有作声。
她一拉开柜子,往里面翻找了一下,果然在这。
拿到玉牌,沈字听松了口气,将火折子压灭,仔细听门外有没有什么动静。
确认没人之后,沈字听才悄声出了门,回身关好门后,穿过庭院,翻出院墙。
一切都很顺利。
已是深夜,四下静谧得很,大街上更是空无一人,正是夜禁。
大街上有来回巡逻的兵士,沈字听很谨慎,万分小心。
她找准时机穿过大街,身影在昏暗中一闪而过,没有任何人发现她。
正往玄枢院的位置走,却倏然停下脚步——她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敏锐地捕捉到传来的声音里的信息——还在远处,不止两人。
沈字听脚步倏然轻了许多,四周观察了一下,侧身躲在杂物堆放的小巷,将身影藏匿在阴影里。
她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那声音的动向。
很快,那说话的几个人从她身后的位置渐渐近了过来。
“最近手气还不错,哎,你们今天赢了多少?”
“赢什么赢,带的钱全输完了。”
那人语气变得有些惊讶:“你脸色可不像输钱的样子啊。”
“我是没赢钱,可有人输钱。”
“谁输钱让你这么乐?”
“今天那个姓钱的可输了不少,从来也没见他这么输过呀。真是大快人心。”
那人立刻前后一看,目光警觉,低声道:“这话可别乱说,他背后有玄枢院的人撑腰,咱们可得罪不得。”
“玄枢院那些官也太不做人了!照这样下去,仗势欺人的境况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也没人管管么!”
“要我说,玄枢院就是个兽圈,圈子里全是豺狼虎豹,狼心狗肺,冷血无情!”
沈字听毕竟曾是玄枢院的人,对其印象仍然停留在四年前。此刻她难以再心平气和地听下去,正巧路边洒落着几颗石子,顾不得谨慎就捡起一粒,狠狠往那人膝盖窝砸去。
于是几人走着走着,这人突然“扑通”一下摔倒跪地,另外几人纷纷停下脚步回过头望他,左右对视,都不知所然,又望向他,等着他做出解释。
可他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实打实的疼痛让他立刻怀疑是人为,四下里搜寻起来。
“谁啊?!”
这一声喊得太响,话音一摞,黑夜的静谧瞬间席卷而来,所有人都怔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