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一掷在此刻终于清醒了些许,他从未接触过从祝,只凭她是个女子这一点,就不觉得她有什么威严,但是当他看到萧庄仁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就连萧大人都对从祝毕恭毕敬,在钱一掷心里,萧庄仁这副尊重的态度加重了从祝的重量,他不得不收起刚刚放肆的神气,为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装出一副歉意来。
他连忙追上萧庄仁话音的末尾,“小的该死!喝了几两酒不知天高地厚,求从将军饶小的一命!”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一跪倒不是真的认错,而是给萧参领一个台阶,为了他刚刚那一句为他出头的话。不能让局面太难堪。
从祝垂眸扫了一眼跪着的钱一掷,没有就此揭过,但也没有继续追究,只是又淡淡地看了一眼萧庄仁。
萧庄仁对上从祝的视线,脸又浮上笑,说道:“从将军放心,以后他不会再进这座楼里碍您的眼。”
从祝目光并没有从萧庄仁脸上移开,似乎将他这句话思索了片刻,倏然笑了:“萧参领也该管管底下的人了。”
从祝面色倒是温和,目光却暗藏针锋。
萧庄仁转动了一下眼睛,继续笑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本来今晚这一状况令从祝心情烦躁,可萧庄仁突然出面,此刻又说到这个,她难得有耐心了起来。
“前两日百官都在议论,牵州那位李鸿福是萧大人的门生,借着您这当师父的势,四处寻衅滋事,仗势欺人。”从祝嘴角扬起,轻声地一笑,“我本还将信将疑,如今这不巧了么?萧大人的管教无度,我倒是亲自撞见了。”
萧庄仁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越听脸色越发难看,从祝话音落下后,他僵着默了片刻,无话可接。旁边几个伙计头也不敢动,只是转着眼珠子面面相觑。
钱一掷突然磕了好几个响头。
“都是小的的错,小的喝酒昏了头,萧大人与小的只是故交,好几年没见了,谈不上管教……不管教的。”
从祝唇角扬起一抹冷笑,萧庄仁不接话,她自然也就懒得再说什么。
萧庄仁此刻也不得不分出心来,一旁阿蕊的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本就狡诈,目光敏锐,看人很准。一直待在他身边的阿蕊姑娘他就非常了解。
他知道每当阿蕊紧张的时候,她的小动作就会变多,比如说无意识地反复摩挲手里的物品,眼下,她正在分神地抚摸那把琵琶。
眼神也透着不安,还时不时看向某个方向。
尽管萧庄仁只观察到她看了两眼,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方向。
他很快看到不远的拐角处有个人影。
阿蕊方才在看她。
可她是谁?
萧庄仁当即就对着躲的方向问道:“那边那位姑娘,不知在看什么?”
沈字听被发现,忙又往旁缩回一点
她还没答话,就已经有几个伙计过来了。沈字听知道跑也没用,于是顺着局势主动站出来。
不多时,沈字听被几个伙计压着过来,左右挣动半天也挣不开,等完全站定在萧庄仁面前之后那几个伙计才将她放开。
她站好后,看着周围一圈人的模样,极有礼节地作了一揖,然后面色不改地低头说道:“各位大人方才看上去在议正事,草民自然不敢叨扰。”
萧庄仁和从祝还没说什么,翟义立刻认出了沈字听,没忍住叫喊出声。
“是你?你怎么也在这?”翟义往前走了一步,差点踩到他舅舅的衣摆,这又退了半步回来。
从祝显然也认出了她,眯起眼睛打量着,“你是符家四小姐。怎么上京了?”
这句话引来萧庄仁注意的一瞥。
于是沈字听还没回答其余两人的话,就先对上了萧庄仁的目光。
是警觉的目光。
他眼里的警觉,是因为听到了“符家”这个词吗?
沈字听垂眸,在想要不要当着从祝的面认出符家三小姐来,这样的话,一可以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是从祝在这,萧庄仁也不敢乱来。
可是符迎却不像有这个意思,她方才惊颤的目光仿佛是在说,有人在背后盯着她,此时不可擅举妄动。
此刻亦是。她去看符迎,对方视线与她相撞,却又立刻撤开,不敢再去看她。
沈字听视线下意识的停留无法掩饰,难免不被察觉,果然,当她想到藏起眼中情绪时,萧庄仁如蛇蝎般锋利的眼神已经敏锐地向她刺来:“这位小姐,认识我这婢女?”
萧庄仁眼中的神情让沈字听瞧出了几分危险,符家三小姐每天就待在这种人身边么?
于是她觉得真话假说:“刚刚远处看时,只觉得这姑娘有几分眼熟,”沈字听淡淡一笑,“走近后又发现不像了。”
“哈哈哈,巧了么不是,”萧庄仁忽然笑出声道,“前几日也有人这么说,说瞧着眼熟,结果才知道,原来那人认识的,不过是我这婢女的一个妹妹,只是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看来这天底下的事,是无巧不成书啊。”说着,转过去瞧了符迎一眼。
符迎当即接过去:“奴家姊妹众多,有几个长相很是相似,”她脸上笑容勉强,“被错认也是常有的事。”
沈字听观察到了符迎脸上不对劲的神情,于是现在更确定了,她在害怕,她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像是在逼迫着说假话。
可是萧庄仁,沈字听转眼去看他,并不见他脸上有什么厉色。两人举止之间皆看不出问题,可是一场无声的制止就在萧庄仁的一个眼神中完成了。
沈字听觉得以前可能也有这样的机会摆在符迎面前,而答案是显然的。所以她现在才会这么害怕。
萧庄仁见沈字听撤走了目光,似乎是相信了这番说辞,于是便暂时揭过此事。
他转身又面向从祝,“今日也不过是场误会罢了,不如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如何?”
尽管在放松状态,从祝依然站得端正,虽然她已经卸下一身甲胄,可征战沙场的气势仍然从举止神态中散发出来。
“既然萧参领为你求情,这次就饶了你。别让我再看见你耍酒疯,”从祝冷笑道,“也给你们萧参领丢人不是?”
钱一掷肉眼可见地慌了,他知道自己给萧大人引来了一场怎样的嘲讽,赶忙嗑了几个头。
“谢从将军……谢从将军!”钱一掷手脚并用,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
“……从将军说的是。”萧庄仁僵着脸又行一礼,道,“既如此,萧某就先告辞了。”
从祝微微颔首,对萧庄仁脸上难看的神色置若罔闻。
萧庄仁走后,钱一掷也拉拽着翟义灰溜溜走了,早把方才要找清夷姑娘的事忘了个干净。
这场闹剧结束以后,沈字听才从旁观的状态抽离出来。
从祝的目光也聚焦在沈字听身上,但却没有跟她说什么,垂了眸,转身准备进屋。
“从将军。”这个称呼一喊出口,对沈字听来说有些陌生。
以前她与从祝之间从未如此生疏。
从祝停下了动作,望向她的眼睛,却并不问什么,沉默着等她接下来的话。
“我这里有一封信要给您。”她目光毫无惧色,眉眼映上灯烛的暖光,透着一种坚定的神色。
从祝微微眯起的眼睑放松下来了,她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面前的这位小姑娘,本欲进屋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来,这个动作意味很明显,是要给她这个机会了。
沈字听立刻从衣襟里掏出那封写好的信,信封上面的字迹端正娟秀,是费心练过的字。
从祝却没有急着接过去,而是问她道:“你来上京是为参加术试?”
沈字听不知道她从哪看出来这点,对此疑惑一瞬,然后回答道:“是。”
默了片刻,从祝问她:“是为什么?”
虽然不知道从祝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沈字听还是认真回答。
“为了进玄枢院。”沈字听说道,接着半真不假地找了个借口,“我想像革谬将军一样。”
革谬在还没担起“战神”这个名号之前,曾在玄枢院任职过一段时期。后来漠北关隘失守,她请旨前往,在边关一守就是半辈子。
不过这都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从祝自然知道她话中所向往的是一副怎样的景象,眼中的神色有些变了:“如果玄枢院已经不再是以往的模样,你还想进吗?”
“那……”沈字听低眸想了片刻,抬眼回答道,“我会让它回到原来的样子。”
夜越来越深,空气也愈发冷了下去,厢月楼里是暖和,可一出了楼,街上游荡的夜风立刻挟着凉意裹了过来。
沈字听下意识攥紧了手,握着指尖取暖。
萧庄仁刚走没一会,她也从厢月楼里走出来了。
尽管夜里凉,街上还是人群涌动,这些天进京特地来参加术试的人不少,人群中多了许多好奇和贪恋繁华的目光。
他们拥挤着,四处张望着,仿佛要将上京的一切都全部收入眼底。
萧庄仁驾了两座马车,在这条街上走不快。
所以沈字听轻易就追上了他们。
她跟着萧庄仁,是为了得知他们的住所。等确定位置后,她打算再另找一个时机溜进去。
符迎在那时候跟她对视的眼神给了她一个信号——她需要她。
萧庄仁与阿蕊分别坐在前后两台轿子里,萧庄仁的轿子走在前面,此时他正闭目养神。
他方才被从祝那番话暗喻讽刺了一顿,很是不快,于是又把气尽数撒在钱一掷身上。
钱一掷得了骂,拉着翟义灰头土脸地回了庆元坊。
翟义这才初到京城,被今日这样的局面吓了个半死,也算是又一次见识了他这舅舅的脾气,面上仍和气,心中已经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跟他出来吃酒了。
萧庄仁这时才知道,原来牵州那个被打的人,是钱一掷的亲侄子。
他留着钱一掷还有用,他这侄子自然也是不好动的,一时间竟拿他无可奈何。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似乎无可忍受,突然命令车夫道:“去玄枢院!”
翟义动不了,他就动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