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字听聚焦在木牌上的视线瞬间移开了,眼眸即刻往旁一转,只用余光扫了一眼阿铮,随即收回,垂眸默默将此事按下,打算另寻一个合适的时机询问。
见后厨心急火燎地钻出一个人来,端了好几道菜,开始给一桌脸色已经有些不耐烦的客人上菜。
沈字听见小二上完菜了,于是扬声去唤他。
“小二,帮我们上两个菜。”说着,沈字听报了两个菜名,其中一个,就是刚刚阿铮惊呼吃不起的那一道。
沈字听其实也觉得贵了,虽然钱不充足,但还有些,一道菜还是吃得起。后面租院子的花销她心里有数,所以想清楚后才点。
如果是符柳坐在这,想必肯定也是会给阿铮点的吧。
沈字听这时问阿铮:“符四小姐曾经来过京城吗?”
阿铮摇了摇头。
“符家上下,恐怕只有大小姐和二少爷来过京城,他们都在京里当值。”
沈字听似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那你呢?”
“我?”阿铮僵硬地重复一遍,却没有接着回答。
她垂下眸,像是被遥远的回忆拉走了,这个问题就这么留在了桌上。
沈字听也不再追问,她倒了杯茶,静静地啜饮,味道还行,只是温度已经快凉了,口感这就差些。
此时大堂中并没有多少人,寥寥几桌,且都未坐满。
尽管桌与桌之间的相隔较远,谈话声也听得清晰。
本来沈字听并不在意这些人聊些什么,直到他们开始压低声音时,那样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语调,下意识地就抢去了她的注意。
那个人低语道:“你猜我今日在厢月楼看见谁了。”
“谁?”
“你猜猜。”
那人一瞬间的无语,但还是试着猜道:“玄枢院的?”
“这事多新鲜?”另一人鄙夷他的想象力,不再卖关子说道,“算了,我干脆直接告诉你吧——是漠北那个女将军!从祝。”
沈字听放下茶盏,觉得这种大惊小怪的态度好笑,无声地一哂。
这算什么新鲜事?
“从祝?”身后那人重复道,声音似乎不自觉提高了些许。
另一人紧张地去制止他的声音:“低声,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他立刻重新压下嗓音,仍然不解:“从祝又怎么了?”
“你觉得厢月楼是个什么地方?”
另一人思索了片刻:“……吃饭的地方?”
“她若只是去吃饭,我还拿出来说个屁?”那人声音更低低了,“听说她连着三晚上都指名清夷姑娘作陪,两人独处一室,彻夜相谈。”
若是真的,那倒是有几分新奇。
反正沈字听从未听过她祝姨还有这等闲情,她一时无法想象从祝的身影出现在那种场所的画面,总感觉烟花柳巷装不下她。在沈字听印象里,她是征战沙场,披甲执刃的将军,性格也如兵刃般冷硬,从不会涉足不感兴趣的领域。
感觉厢月楼清夷姑娘什么的,就不像是从祝会感兴趣的地方。
面对这些的时候,祝姨会是什么反应?
沈字听想象了一下她那不解风情的样子,不知怎的,下意识笑起来。
这笑容被阿铮瞧见,她问:“小姐,你笑什么呀?”
沈字听仍由笑意在脸上慢慢淡却:“菜上了,我们吃吧。吃完咱们去找个屋子租下来。”
再抽个空去一趟厢月楼。
得知了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倒是个好机会。
正好沈字听有件事要找从祝。
“那我们去哪儿租?”
沈字听沉吟片刻,“就租在庆元坊吧。”
所以,吃完饭后,沈字听与阿铮便前往庆元坊,在附近找了个房牙,房牙是一位和蔼友善的妇人,带她们看了几个院子,都不错,能想到的没想到的都替她们想了,很是周到。
于是沈字听和阿铮挑了朝向最好的那一个,当时就签下了文契。
租金虽便宜,只是这院子有些杂乱,门前荒草丛生,屋内积灰甚多,半天时间肯定是收拾不出来了,何况赶了这么久的路尚未休息,于是沈字听与阿铮决定先在客栈暂住,明日再去收拾。
二月刚过,下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已有几分热意。
阿铮跟着沈字听刚从院里出来,就注意到了不远处一队人马踏尘而至。阿铮的目光越过沈字听,再一看,那为首的竟然是从祝将军。
她看到从祝下了马,目光和脚步都未作停留,迈着稳而阔的步子,两三步进了门。
身后一队侍从牵马的牵马,随行的随行,很是轻车熟路。
看样子那座院子就是从祝的府邸。
怎么会这么巧?
她们租的屋子离从将军府邸不过相隔一街。
阿铮去看沈字听时,她脸上神情却并不意外,反而很是淡定。
像是意料之中似的。
阿铮并未再多想,跟着沈字听的步子,离开了庆元坊。
上街之后,她们就近找了家客栈,住下休息。
·
晚上,喧闹换了一层皮,重新在上京的大街小巷游走。
阿铮身体的状况此刻不是很好,早早就在床上躺下了,她在房内歇息,沈字听却在此刻出了门。
厢月楼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片热闹。
沈字听进楼之后,在角落处找了个空座,只是喝茶。眼睛却观察起楼内的景象来。
烛光摇曳,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几位姿态端正的女子在奏着乐,神情专注,衣着艳丽的艺伎在高台上随乐而舞。
有人欣赏乐声舞姿,沉浸于中,有人的眼睛却带着目的性,放肆地在那些艺伎身上打量。
甚至有好几位男客搂着艺伎陪侍饮酒,还有两个直接带着人上了二楼厢房。
沈字听收回目光,这里与她印象中的厢月楼有所不同,很多都变了,包括这地方给人的感觉。
让她有些陌生。
有什么滋生了这里的放肆,且已经日趋平常。
就在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人,楼内许多人忙着沉溺贪欢,无暇注意源源不断的新客,但沈字听一直观察着门口的动静,看到有人进来后,她视线立刻挪了过去,一看,正巧了,来的人是从祝。
上次见她时候,还是在符家的灵堂。
当时她穿着丧服跪在地上,只是短暂地望了两眼从祝,没来得及细细打量,当时听声音觉得祝姨还是那个笑里藏刀的祝姨。
如今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借着摇曳柔和的烛光,沈字听从这个角度远远望去,从祝淡淡垂眸,似乎烛光敛去了她的锋利,可她一双眼睛仍然装着放不下的谨慎。
沈字听从她眼尾看出了几分疲惫。
从祝刚一进门,立刻有个人满脸堆笑恭敬地迎了上来,周围人声喧闹,沈字听只看到他嘴唇在动,却无法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从祝却什么也没说,不过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后这人就在前面引着路,不在大堂作停留,带着从祝去了二楼。
沈字听视线跟在从祝的背影上,缓缓移动到二楼,接着看到她进了西面第二间房。
她放下茶盏,趁着没人注意,上了楼梯,正准备照着从祝走过的路线往左走时,左边却在此时摇摇晃晃走来两个醉了酒的人。
喝醉之人多半是不讲理的,沈字听想了想,还是选择先避开他们,转身沿着走廊先去了东面。
她本来是想等这两个人下了楼就往回走。
偏偏她在经过房间的时候,倏然听到某一间里面传来杯盏被摔在地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是蛮不讲理的怒吼:“把清夷姑娘给我叫过来!回回来回回不见人,你们这酒楼还想不想开了!”
从语气听出来,这个人显然是喝醉了,字句间粘黏滞缓,带着酒气。
里边似乎还有其他几人在,三言两语地开始劝解他,只是对比这人方才的声音,实在太小,沈字听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声音。
“钱老爷息怒,不是小的欺瞒忤逆您,只是清夷姑娘……我们、我们实在不敢得罪从将军啊……”
“有什么不敢的!”似乎是重重地往桌上拍了一掌,碗盏颤抖的声响传来,他不顾后果地发泄情绪,“我这就去她房里要人!”
说着,忽轻忽重的脚步声开始往门口逼近,沈字听收了偷听的注意,左右一看便快步离开,躲在了不远的拐角处。
门很快被他踹开了,十头牛都拉不住的架势。
后面几人倒是急得不行。
“阿舅!阿舅!”
这道制止的声音喊得实在无奈又命苦,而且……还很熟悉。
沈字听很快在那几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背影。
翟义?
沈字听有几分意外。看来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她目光往前移去,落到年长的男子身上。原来这个喝醉了大发脾气的人原来是他舅舅。
那看来他们是麻烦了。他舅舅这个架势去找从祝,只怕会死得很难看。
她祝姨可不是好惹的。
钱一掷以前脾气就大,谁都清楚,酒楼管事的处处赔小心,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做生意就是这样。
但今天这次可不同,钱一掷要找麻烦的人是从祝,那几个伙计吓都要吓死了,眼看局势拉不住,赶紧就去找管事的人。
可是已经晚了。钱一掷早已四处砸门,大喊着让清夷姑娘出来。
直到敲到的第三扇门。
开门的不是清夷姑娘,而是从祝。
钱一掷本来打算找到人后就大闹一场,可是门一打开,看到门后那一双淡漠的眼睛的时候,他却瞬间失了气势。话也僵在嘴边说不出口。
几个伙计领着一个管事的来了,显然是来打圆场的。
眼看事情还没有失控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几人都放心地念了句佛。
“敲错门了,敲错门了……”他僵硬地笑着说,“这位公子他喝多了,失了神智,从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这种酒鬼一般见识。”
“他方才不是喊清夷姑娘么,”从祝没有立刻给他下这个台阶,冷声问道,“难道也是我听错了?”
管事的已经接不下去话了,只能强撑着笑容说:“都怪底下这些人不懂得打声招呼,钱公子他,不知是您……”
从祝淡淡瞥了那边一眼:“拖出去。”
言简意赅。
这局面更难看了。
几人互相交换着眼神,都僵在那里。
“怎么,要我亲自动手?”
从祝音调都未曾抬高,仍是平淡的语气。
但这话中的意思却让几人不寒而栗。
若非从祝身上深厚的功力,几人不会如此顾忌。
可她偏偏是大启修为数一数二的人,宫里的王爷都敬她三分,谁敢招惹?
尽管不能得罪这位钱老爷,他们还是打算照做了,因为人的命只有一条。
可这时,谁也没想到这样的场面还能再生出变故。
“从将军且慢,”远处悠悠一道声音打断。
这人看着是个生面孔,几个伙计停下了动作,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他人不认识,从祝进宫上了半个月的朝怎么不认识?来人正是玄枢院的参领,萧庄仁。
萧庄仁缓缓走入了这边的热闹,眼中无他人,只对着从祝抬手作揖虚行了一礼,脸上未语三分笑,看着她说:“这位钱公子,是萧某的故交,今日可否看在萧某的面子上,了结了此事?”
在他身后,站着一位抱着琵琶的女子,长相秀丽,眉眼在望向从祝这边的时候带上了轻柔的笑意。
她那温和的笑意在从祝脸上久作停留,直到沈字听望向了她,她似是察觉到了,下一刻就对上了她的视线。
沈字听本来只是随意的一眼,却不得不停下观察,这个女孩看着好眼熟。
像在哪见过。
正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对方已经率先露出一副愕然的表情,那温婉的眼眸在此刻几乎是惊颤的。
沈字听的惊愕只比她迟了片刻——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熟悉,她认出了她。
——是符家那张卷轴上画着的女子。
尽管妆容变了,但五官、眼神,都是极其相似的。
沈字听想起阿铮的话来,那画上的人是符家的三小姐,是她的亲姐姐。
她几乎是屏着气息,看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
……阿铮不是说,符家三小姐已经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