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与宋须临两人站在那里,全然未曾注意到门外匆忙赶回来的云知府的亲兵,此时正在向云知府秉明死者的身份。
云知府站在他们身后,与底下办事的人低语了几句,得知了死者的一些新的情况,走向于无声的步子这才有了些许底气。
“于大人,”他在对方的身后开口,见于无声收回视线转过身来,他又接着说,“死者的身份已经查到了——是符大人府中的家丁,名唤丁三的,据说此人三天前突然失踪,符家人翻了他的住处,发现他干过不少偷偷摸摸的事,所以人不见之后,都以为他是窃财潜逃。”
宋须临认出丁三后,鬼使神差地看了眼于无声的脸色,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观察这一眼,但他就是想确认些什么。
师父肯定也认出来了,为什么要站在原地迟疑这么久?
他感觉于无声有些不对,但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见于无声默而不答,宋须临替他回复道:“几日前,我与大人曾去过符家查一起案子,当时见过这个人。”
“那便太好了,”云知府说道,“原本也不愿叨扰二位大人,只是此人似是受诅咒而死……大人可看出这死者中的是什么术法?”
宋须临又看了一眼尸体,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不答,将问题交给于无声。
于无声将话接了过去:“应是死于幻术……”他还有些心不在焉,说出的话都显得迟疑。
云知府见状,还以为此案棘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插话,只得谨慎地试探性问道:“此案……要不要请示一下定国公?”
“不必。”于无声的迟疑倏然消散,当即驳了这句话,“这等小事无需惊扰他老人家。牵州府衙没有派玄枢院的人来么?”
云知府对上于无声那双仿佛能直抵人心的锐利的眼眸。
“他们在忙别的案子……”
“哦?”于无声似乎对此很是感兴趣,“忙什么案子?”
云知府:“最近总有百姓叫苦,说夜里的夜行蝮越来越多了……”他试探地看了一眼于无声,“也不知是何缘由……他们在走访调查和清理。”
于无声眼底平静如水。“既然有人在查,本官就不多过问了。”他转向云知府,“有了结果,让他们呈交玄枢院就是。”
云知府低了头,低着声应下。
“那这起案子……”他又抬头用目光探询于无声的意思,似乎有某种期望。
于无声淡淡瞥了一眼尸体:“术试将近,玄枢院还有一堆公务,恐怕是抽不开身。”
宋须临在一旁揣摩其意,问道:“需要我从玄枢院叫些人来么?”
“嗯。”于无声答应道,若有所思了一番,又吩咐宋须临,“把谈不归喊来吧。他反正闲,让他处理。”
宋须临却有些犹疑:“谈大人?他会来么……”
于无声唇角似有笑意一闪而过,带了些讥讽的味道。“就说我还要准备一月后术试的相关事宜,忙得很,没空。”
宋须临不知此为何意,眼下没有询问的时机,就先应了下来:“是。”
·
第二日醒来,沈字听与阿铮准备继续赶路,翟义见她们与自己同道,提出建议三人结伴而行。沈字听与阿铮也没什么其他意见,就这么答应了。
十多日以来,一路上沉默安静,三人并不经常交谈,翟义还说两句,沈字听则反应淡淡。
眼下她就紧抿着唇,靠着轿子,闭目养神,无意掺和任何话题。
她在想阿铮的事。
昨夜她看过阿铮的情况,诅咒对她身体的影响又加深了许多。她们必须要抓紧时间进京了。
沈字听已经有了解决这件事的大概计策。
玄枢院的藏书阁有许多记录术法与诅咒的书籍,阿铮这样的情况她以往似乎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只是已经过去太久,当时也只是草草翻过,并不记得解除诅咒的方法。
恐怕要想个办法进玄枢院。
这她倒是不怎么担心,玄枢院对她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跟回自己家没什么两样。
唯一让她不禁多想的是,那些书还在不在藏书阁?她记得当年因为有人私自偷取**,暗地效仿,闯下祸被人告发,于是玄枢院的谈长史提出要将那些**统统毁掉,以免再有这种事发生。
谈不归提出这个意见,沈字听在当时就不同意并对此反对。
民间私自使用禁法的人就不在少数,本就因失察难以管教,若是玄枢院先斩断自身对术法的认识,如何再去管制民间滥用术法之势?
但谈不归这个人,越跟他对着他越来劲,世人皆以为他天生反骨,实则比那要卑劣得多,不过死活不愿意认同他人罢了。
就算好不容易意见相同,也要先把它变成自己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在抢什么。
一想到要是进了玄枢院,以后还要继续与他共事,她就烦。
离京城越近,沈字听反而越发心不在焉了。
沈字听的人生早就定格在了那一天,官场上抹去了她的痕迹,而她如今是符柳,她感觉自己披着皮囊进了京,像一个潜入者。
但当马车停下,她与阿铮起身出轿,踏在城门外的湿润土地上时,面前进京的城门屹立在前,门内一派繁华喧闹的景象呼之欲出,一条长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这是大启的腹地,也是大启的命脉。
当年她本来可以在这里有更好的未来。
沈字听心中要一争的情绪压过了方才的不安。那一天,也是在这。不过如今的气候已经暖和了很多,全然不似那天寒意刺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面前这座城门,比她印象中更陈旧了一些,仿佛苍老了许多。
在城门检查过行李、身份文书,搜过身之后,沈字听与阿铮还有翟义三人此刻终于进了京城。
“京城,真热闹啊。”翟义目光专注地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
马车夫可没空等他欣赏完京里所有景色,直接煞风景地打断他:“除去您牵州付下的定金,剩下的钱一共是……”
翟义一副恍然的神情,仿佛才想起来还有这码事,慌张地开始在身上翻找起来。
半天,才摸出一块碎银子和几个铜钱。
钱不够。他没钱了。
翟义脸上有些尴尬与难堪:“要不你跟我再走一段,我舅舅家离得不远——”
“还差多少?”
沈字听拿出了钱袋子,替他付了马车夫剩余的钱。
翟义感激地向她道谢,沈字听却懒得接这句客气。
“没钱你当时还请我们吃饭?”她不客气问。
翟义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不是谢你当时拉了我一把吗?”
沈字听瞥了一眼他手里那几个铜板,顺口就问了。
“那眼下你该如何?京里的开销可不比牵州。”
翟义并不在意这个问题:“这个不用担心,我打算等会儿就去找我舅舅,他就住在平康坊,之前我已经写信告知他我进京参考一事,他答应让我住他家,所以,住的地方我反正是有着落了,你们呢?”
说着,他左右看了看阿铮和沈字听。
阿铮似乎有意保持沉默,也望向沈字听。
“租个院子吧。”沈字听漫不经心地说道。
翟义以为沈字听是未经世事的小姐,提醒她道:“可是宅院都是六月起租,还得交押金。”
沈字听脑子将他这话转了一圈,并不懂其意:“那又如何?”
剩下的顾虑却不好再明白地说出来,屈于沈字听等待他接话的目光,翟义还是开口道:“离术试开考不到十日,万一……万一到时候不幸落榜,回了牵州,押金拿不回来,这钱不就花冤枉了?”
沈字听听懂了他前后话中的意思,倒是笑了:“谁说我要回牵州?”她的笑有一种被这话逗笑的轻松,“而且我怎么可能落榜?”
见沈字听如此肯定,翟义完全怀疑的的态度多了几分相信,但仍然将信将疑。
“可是你如今连入试资格都没拿到,又怎么能肯定不会落榜?”翟义这人不管好听难听的,有什么说什么,毫不避讳,“难道你上次说的有人举荐,是京城里的人?”
沈字听思索起这个问题,沉默片刻,“她……算是吧。”
算是?翟义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本想打算再继续问,但见对方似乎不愿再谈此事,于是也打住了话头。
马车夫走后,翟义跟沈字听和阿铮告辞,一边背着行李,边打听着平康坊的位置,一路左瞧右看地走去。
走了约二刻种,翟义向周围一问,这才知道平康坊已经到了。
兜兜转转绕了几圈,他终于找到了舅舅信中所说的位置。
他看到门外匾额上用隶书篆刻的一个规整的“钱”字,就知道是这儿了。
有几分巧妙的是,翟义的舅舅姓钱,叫钱一掷。根据翟义对他这个舅舅为所不多的了解,只知道钱一掷曾经是个逢赌常输的赌徒,经常流连于赌坊一类聚赌为业的场所,才不过一两年光景,几乎输光了家底。
他妻子见他没有悬崖勒马的势头,前年果断与之和离,不过不知怎的,她并没有带走唯一的女儿,而是默许了女儿留在钱一掷的身边。
说来也奇怪,今年这钱一掷不知走了什么狗运,十有九赢,他本人也每天喜滋滋的,去赌坊的次数更加频繁,如此半年下来,竟是将往年输去大半的钱几乎又赢回来了。
如今已经在平康坊添置了院子,门庭瞧着有模有样的。
翟义还没踏进门,站在门外时,先听到里边传来一老一小的对话声。
“好好的,怎么又病了?我早就说让你别干平仙楼那活儿了,你非不听。”这是中年男子的声音,听上去颇为急进,不太像是在关心人。
接着立刻传来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虽有些虚弱,但却不失气势:“我不去干活,等着你养我吗?谁知道你哪天会不会又拿去赌没了。”
“放肆!”男人音调瞬间拔高了,“谁教你这么跟你老子说话的?”
翟义已经站在门口,见状况激烈,就没有出声打断,在外边探头探脑地观察起来。
他认出那男人是他舅舅钱一掷没错,而他此时全部的注意似乎都聚焦在那个女孩身上。
那女孩看上去年龄不大,顶多也就十六七的模样。
难道是舅舅家的那个女儿?
钱一掷眼中流露出恨其不争气的神情,他恨这丫头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吉利的,他曾经一度猜想是不是这个女儿拖了他的运,才逢赌必输,有好几次,他都有把女儿送去给其他人家或直接卖了的冲动。
就连翟义都觉得这个局面恐怕不好收场,他这个舅舅的脾气很是古怪,赌场上的所带给他的巨大刺激滋生了他情绪失控的种子,时常阴晴不定,一发起火来谁也拉不住。
可最后钱一掷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无奈地说道:“衣服放着吧,别洗了,等会儿我让张妈过来帮个忙。”
那女孩似乎也没料想到两人的争吵突然间蹦出这些话来,倏然僵在那,一双疑惧的眼睛盯着他。
钱一掷摆了摆手:“我去给你抓副药回来。”说着,转过身,走向前院。
翟义还没反应过来,窥探的目光忘记收回,就这么迎面撞上了正准备出门的钱一掷。
在对方还在反应辨认他的时候,翟义已经率先回过神来,于是立先一步走上前,做出晚辈恭敬的态度:“阿舅。”
钱一掷怔愣一瞬,半刻,认出了他来。
“我还说呢,”钱一掷嘀咕着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这么多天了,也该到了。可算是来了,走,阿舅请你去好好喝一顿。”
正准备拉着翟义走,却察觉他有些迟疑。
见翟义的的视线探询地望向自己身后,钱一掷这才想起来介绍:“那是你表妹,叫钱汝悦。”
那女孩一听,眉眼间怒色又起。
“我不姓‘钱’!”她气冲冲地对着钱一掷喊道,“我说了多少次,我是跟母亲姓的!我姓何!”
“你爹我还活着!我要是死了,你愿意跟谁姓跟谁姓!”
是了,这才像钱一掷的脾气。翟义心不禁心想。
何汝悦身体气得微微颤抖:“我名字都是阿娘给我取的,我也是阿娘一手带大的,凭什么我不能跟她姓?”
见她如此执着,钱一掷失了耐心,直接抛下那边的残局,转过身对着翟义摇摇头:“她就这个脾气。”
说着就拉着他要走。
翟义自然是多望了两眼何汝悦,他犹豫的脚步引来钱一掷的催促。
“别管她了,走走走。”
就这么推搡着他上了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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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字听与阿铮进京后,就近挑了一家菜馆吃饭。
阿铮指着写了“平仙楼”的匾额,试探地问沈字听:“要不就这家吧。”
不知道是不是饭菜不佳,此刻到了饭点,里面的食客却并不多。不过两人都有些饿了,索性先在这对付一顿。
沈字听正好也试试味道,以前在京城的时候,还没来过离玄枢院这么远的地方吃饭。
两人迈进店里,却不见有人上前招待。再往里走时,此处的掌柜埋在桌案上的脑袋抬起来看了他们一眼。
然后熟练地解释道。
“烦劳二位稍等片刻,今日人手不够,小二去后厨端菜了,一会就来。”掌柜又开始拨弄地算盘珠子忙碌起来,算账时也没放过面前这单生意,又对着她二人补了一句,“两位可以看看这上边挂着的菜名牌子,都是本店的招牌。”
沈字听还没看清楚招牌上的字,但阿铮此时却两眼微睁,脱口而出:“居然涨到100文了,这谁吃得起?”
沈字听目光一顿,当下听出了阿铮这句话所透露出的另一个意思。
阿铮她曾来过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