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到,天已微亮,沈字听拔了那块木碑掘了坟,把自己的尸体挖了出来。
以往在玄枢院的时候,沈字听经常跟有经验的前辈学着验尸。
她学得很快,是当时那批人当中最有天赋的。
恐怕她那时候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未来有天会亲自验自己的尸体。
尽管此时天已有些光亮,但周围有树木遮挡,光线仍不够。
沈字听点了火折子,蹲下身,将火举近了眼睛凑过去细细观察。
当火折子从头到脚缓缓滑到腹部时,沈字听的手顿住了。
迎着微风的火光与沈字听的眼帘一同颤抖着。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认出那是于无声独有的一种杀人手段,她曾亲眼目睹过,绝对不会记错。
是他。
居然是于无声。
是他杀了她。
沈字听眼里翻涌着怒火。
她到底做了什么让于无声这么恨她,罢黜永不为官还不够,还要除之而后快,到底为什么?
几个时辰前还假惺惺地说什么让她小心之类的话,人都死了,还小心什么?
她看着四周荒芜的土坡,又想起昨日于无声与宋须临他们来符府的场景,心里如刀刺一般。
不行,沈字听不能死。
不能就这么死。
她要为自己当年的罪名昭雪。
她要把属于自己的都争回来。
她当下去四周找了一些木枝干草来,堆在尸体的下方和面上。
手触尸体及腰间时,沈字听觉察到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是一块质地润雅、方形圆角的和阗玉。
沈字听将玉佩取了下来。这块玉让她在这世上仍感到有一丝温情,眼睛就要一酸,她迅速地撇去情绪,将玉上的泥土抹去,妥帖地收好。
沈字听将火折子凑到干草底下。顷刻,漫天的火光与如燃烧般的朝阳一同升起。
她看着火,眼中闪着光,火光像是融化了当年积压在她眉间的霜雪,烧尽了不甘,只留下恨。
山风吹过,将燃尽的灰烬往山高海阔处扬去。
沈字听下了山。
快走至山脚处时,迎面撞上来急急匆匆满头大汗的一人。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木桶,桶里摇摇晃晃的大半桶水。似乎是注意到山上有人下来,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与沈字听的目光碰上。
“山上是着火了吗?我在山底下看到有好大的烟。”
沈字听默了默,“火已经灭了。”
“灭了?”他吭哧着喘着粗气,方才焦急的神色此刻松下些许,“……灭了就好。”
那人就这么信了沈字听的话,倒让她有些意外。
沈字听问:“你是在哪看见的?”
他看样子也不打算继续上山,将桶里的水往旁边一倒,叹了口气:“我正准备出城,路上瞧见的。”
沈字听看了一眼将亮的天色。
“出城?”她问。
“是,”那人点了点头,跟她解释起来,“这不是今年的术试快开始了吗,上京,参加考试去。”
沈字听一听这话,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参加术试?”
这看起来跑两步都够呛。
那人当下听懂了她话中的怀疑:“哎呀,资质平平也可以拼力一博试试看嘛,我跟你说,还有比我更差的人呢,不也照样能参加?”
沈字听迈出步子往山下走。
她低头看着路,漫不经心问:“为什么?”
“这话说的,谁不想进玄枢院哪?”
“那倒是。”她两手环在胸前,同意地点了点头,“我也要去。”
“你?”那人也跟着她一道下山,倒挺自来熟,接着说道,“我看你也身板瘦弱的,搬块石头都搬不起来吧,能拿到准考文书吗?”
准考文书?还要这东西吗?
当年她跟母亲在京,那时候仰闻玄枢院大名,为了参加术试,她直接去拦于无声的轿子了。
后来她直接就参加了考试。
见她迟迟没有出声,那人忍不住问了:“怎么?你难道不知道?”
沈字听问:“是近两年才要的吗?我怎么记得前些年不用。”
“谁说的,一直都是这样,”那人嘴角撇了一下,“普通老百姓想进玄枢院啊,一年比一年难。”
沈字听默了默,“怎么拿到准考文书?”
“入围考啊,”那人说道,“各州府都有,当然,如果你有人推荐那就更好了。”
沈字听将信将疑地问:“你入围考过了?”
那人停下脚步,瞳孔微微放大了:“那当然。”他又咕哝了一声,“小瞧人。”
“行。”沈字听转过身,对他浅浅一点头,“谢了。”
“哎哎哎!”那人赶上来叫住她。
沈字听转身看他一眼,等着他说后话。
“你是要去参加入围考吗?”那人似乎在替她着急,“如今恐怕是来不及了。”
参加入围考?
沈字听一笑:“我自然有人举荐。”
……
符府门口。
天已经亮了大半,街上已经出了好几个冒着热气的摊子,四周不知哪家院子里时不时传出鸡鸣与狗吠。
沈字听提着一袋包好的包子,正往府门走去。
她正准备踏进门,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一抬眼,对上了丁三那双笑眯眯的眼睛。
接着就听到他说出一句她没想到的话来。
“不知您……是哪位?”
这又是闹哪出。
沈字听脸上不快的情绪一闪而过,竟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来:“我自然是这府里的四小姐。不认得了?”
小厮将她从头到脚极缓地打量一遍,笑着问:“可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么?”
沈字听眼神忽暗。
“没有。”
“那恐怕,不能让您进。”
沈字听脸色冷了一下,又笑着问:“进自家的府门,这么繁琐?”
小厮脸上是笑,话里全是刀子:“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免得又有什么疯婆子二傻子冒充是这府里的人,小的不过依规矩行事,您也不好叫我们为难不是?”
沈字听温和的笑渐渐僵在嘴角。
“小的还有个法子,不知您是否愿意试。”小厮边说,边笑着用一双眼睛从下往上觑着去看她。
沈字听敌意地审视了他一下:“你说。”
“您在此地稍等。”
说着,小厮走至门后,顷刻,再出来时,双手上多了一桶的冷水。
他走出来没有多说一个字,提起桶就往她身上一泼。
沈字听瞬间的反应是担心左手袖中的那张人员名单的纸,于是下意识侧身一躲,水落空了大半,不过还是淋湿了她的右身,以及她方才买的热腾腾的包子。
冰冷的水滴顺着袖口滴落下来,腰边的衣服因浸了水而紧绷着贴合在皮肤上,寒意瞬间传来。
她眼中难掩凶光,阴沉沉地望过去。
丁三笑意却更深了。
他的视线,沿着她身体右侧的轮廓与线条觑过去,笑着开口道:“是四小姐,没错。”
沈字听呼吸变深变重了。她几乎要克制不住怒气使然的冲动。
倏地,从门内疾走过了一个女孩,一巴掌就对着丁三扇了过来。
“你胆子越发大了,这可是府里的四小姐!”
丁三挨了一巴掌跟没挨似的,仍笑眯眯的:“阿铮姐,四姑娘不知从哪回来,身上都淋湿了。您快带她去换换吧。”
阿铮瞪了他一眼:“你……”
丁三弓着腰,却打断阿铮接下来要说的话:“小的还要给老爷泡茶,先告退了。”
见他这么说,阿铮也无法再继续追究。
毕竟,丁三是符老爷身边的人,符府上下都对符权毕恭毕敬,何提他身边的人呢?而且,符老爷最近还对四小姐发了一通火,下令让她闭门思过来着。
这个丁三,肯定是得知了这件事,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再想如何,阿铮也只得都匿藏在不平的眼睛里,不好发作什么。
她走过来扶着沈字听。
“四小姐,奴婢带您进屋去换衣服吧。”
沈字听按下眼中的情绪,对着她点了一下头,跟阿铮进了院子。
阿铮虚搀着沈字听进了屋,关上屋门,便想替她宽衣解带。
沈字听袖子里还有东西,多少顾忌着让她来帮自己更衣,只得说:“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就好。”
沈字听本以为自己客气之后,阿铮会像之前那样离去,顶多走的时候多几句唠叨的话。
可是今日的阿铮不知怎么了,迟迟不愿离开,沈字听不得不捉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要过来更衣的手。
沈字听将阿铮的手一抓住,脸色瞬间一变,她察觉到手上的异样。
阿铮似乎注意到她的脸色,也静在那里。
沈字听将阿铮的袖子一掀开,愣住了。
只见她一双手臂上画着奇怪的符文。
那是她只在**上见过的法咒。
“我就知道……”阿铮却在此时喃喃出声了。
沈字听一抬头,发现阿铮也正看着她。
“知道什么?”沈字听问。
阿铮眼里不知是失望还是疏远。
“你已经不是四小姐了。”
沈字听闻言,两只眼睛警惕起来,紧紧地观察面前这个女孩。
就在这时,门外急匆匆走来一个丫鬟,低着头,看上去有什么急事。
沈字听与阿铮同时往门外看去。
只听得那丫鬟细着声说道:“四小姐,夫人叫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