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口胡言!”饶是谢庆,也涨红着脸,忍不住破口大骂,他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特木尔,气得说不出话来。
“叛国贼?!这漠北人说的是真的吗?”
“胡说的吧,我看他是故意搅浑水。好不容易太平了一年,他这时候提什么统一天下,不就是又想惹事吗?”
“难说,你想想,有谁知道程荀出身何处吗?”
“你这么一说确实蹊跷,程将军身后事也办得潦草,连他一手带出来的程家军也即刻遣散了。我那时就觉得奇怪,这哪像是对待大功臣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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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韶听着众人的议论,心里毫无波澜。这些话,早在师父离开后她便听习惯了,起初她也曾愤懑,为师父感到万分不值。可终究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她如今再听已是心平气和,甚至能分神去观察每一个人的神情。
不知内情的谢庆、谢鸣雁,甚至是坐在末席的军师周显,都忿忿不平地瞪着漠北世子。而此刻对慈太公和慈夫人来说,倒像是悬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落了地,慈夫人紧紧握住慈心玉的手,慈太公则仿佛游离在这喧嚣之外,虚虚望着远方。
特木尔盯着一下哑然的石破天,狞笑道:“石将军,怎么不说话了?”
“世子想评判程将军的是非对错,自可去找大邶皇帝,在这儿煽动些不成器的货色,未免落了下乘。”
江惟清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他高踞座上,如同盘踞在顶端的猛兽,漫不经心地睥睨着底下这群衣冠楚楚的蝼蚁们。官员们大气都不敢喘,僵在原地,只有慈韶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江惟清似有所感,眼神微微一动,直直撞上了她的眼神。
慈韶见他对自己勾了勾唇角,正感叹着他变脸的速度,就又看他转向国主,说:“世子若只是编了个故事,便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国主大度,却也不会一忍再忍。”
乌越国主在他的目光下勉强提起一抹笑意:“世子,席间亦有大邶贵使,世子说话前还是要三思啊。”
特木尔冷笑一声,路过谢庆为首的几个敢怒不敢言的大邶人身边,留下了讥讽的眼神,然后在阶下站定。
“本世子确实是带着诚意来的,既然各位如此没有耐心,那我们就说回那些狄戎人。国主殿下,您就不好奇吗,狄戎全族不过百来人,都只是一些手无寸铁的山民,真的能有这么多人从石将军的剑下逃生吗? ”
“并非是石将军无能,也不是他心慈手软,而是程荀!”特木尔环视四周,抛下了一个惊天巨雷:“程荀提前知道了乌越的计划,带着人趁乱救下了他们。”
国主心里清楚,这场宴席,从漠北世子开口起,就不再是一场简单的寿宴了。他做足了准备而来,就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可特木尔说出的桩桩件件,越来越超出他的想象。
程荀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压根不在意,但是若真有什么秘密军队……国主不动声色地瞟了江惟清一眼,他清清嗓子问道:“石卿,可有此事?”
石破天走到漠北世子身边,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弯腰行礼道:“回殿下,臣在狄戎未发现过程家军的行踪。更何况,打仗并非是要赶尽杀绝,乌越对战俘向来仁慈,所谓灭族只是夸大罢了。”
这只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慈韶曾有耳闻,石破天每战必有屠城之举。这不论是乌越国主授意,还是他本人的习惯,此刻在各国使节面前说这些,他也不过是在维护乌越那点因为特木尔而摇摇欲坠的体面罢了。
国主掩嘴轻咳一声,不置可否。
倒是慈心玉望着那个记忆中既威严又宽厚的伯父,难以置信地低语:“鸿荆寺那些歹人当真是因为石伯伯......?”,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又像是徒劳地在向谁寻讨一个案:“即便是真的,那日又为何要行刺我们?”
特木尔仿佛听见了她的话一般,下一秒就直直看向慈家人的方向。
“呵。”他冷笑一声,不欲与石破天在灭族之事上多纠缠:“你未发现程家军,正是因为程荀用的就是那支秘密军队。”
“起初我疑心那些狄戎人用假消息诱我们入局,好借刀杀人。可月前,他们突然来借人手,竟是绑架三个毫不相关的......弱女子。事后我才想明白,他们为何如此。”
慈家在鸿荆寺遇袭一事,曾让乌越各大世家一度惶惶不安,谁能料到,此刻那幕后真凶就这么大剌剌地出现在他们眼前,还端着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一时间,众人都对特木尔怒目相对。
特木尔却像浑然不知一般,继续说:“他们所做的一切仍是为了复仇,只是找到了比漠北更强大的力量......”他抬起手,“程荀的那支军队。”
所有人都顺着特木尔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尽数落在那个静坐如竹的女子身上。
慈韶抬了抬眼,不为所动。
坐在她前面的慈太公不露痕迹地挪了挪身子,挡住了所有视线:“世子殿下先是纵容歹人谋害老夫的孩子们,又在大殿上对阿韶出言不逊,如今居然用此等妄言栽赃于她。世子殿下这般肆无忌惮,当真是觉得我慈家无人了吗?!”
“老师莫要动怒,谁人不知慈家对乌越的贡献,与您为敌便是与整个乌越为敌。”江惟清淡淡开口,宛如一个局外人。
“世子辱大邶忠烈,大邶亦不会轻易放过。”谢鸣雁无视父亲的焦急,隔着大殿与慈韶遥遥相望。
国主看着对峙的几人,最后将视线停在江惟清那方,面沉如水,心绪微动。他沉声问:“世子所言,可有证据?”
慈明远闻言,心里一沉。底下的官员也嗅出味儿来,互相使使眼色,江指挥使显然站在慈太公这一边,可一向对指挥使言听计从的国主,此刻却破天荒地驳了他的面子。他们全都噤声,生怕牵连到自己。
慈韶何尝看不出国主的心思,可见江惟清仍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喝茶,心里仅存的几分担忧也散了。虽相处不久,可她却生出一股不知哪儿来的信任,莫名地觉得江惟清有能力解决这一切。
慈韶的注意力又回到特木尔身上,当务之急是要处理这个麻烦。
别人不敢参与王室的党派之争,特木尔这个漠北世子却还嫌闹得不够大。
“本世子派去鸿荆寺的人,在漠北虽非顶尖,却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若说他们尽数折在一个只略通拳脚的小姑娘手里,未免太过儿戏。于是本世子派人好好查了一下,”特木尔一步步朝慈韶走去,“一个杳无音讯的逃兵,却在程荀死后突然蹦出来一个不知从哪儿来且武功高强的孤女,还引得狄戎人出手。”
“这一切不奇怪吗?”
“依世子之意,被歹人追杀反倒成了臣女的错?可臣女靠了些运气才好不容易虎口脱险,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世子这话未免太过无理。”慈韶缓缓道,她垂着眸,话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引得旁人不禁生出怜惜。
慈心玉站起身,鼓起勇气将姐姐护在身后,向来温柔的眉眼凝着寒霜:“臣女不知世子在臆测什么,可姐姐少时颠沛流离,历经艰辛才认祖归宗,又险些命丧世子手下。她拼死护得臣女与母亲脱身求援,如今杀人者却毫无愧怍,反以恶意揣度。慈家究竟何处冒犯了世子,世子莫不是真的要逼死我们姐妹血溅当场,才肯罢休?”
慈韶没想到自己刚开始演,就惹得温婉娴雅的慈心玉动了怒,她无奈地扯着她的衣袖,让她坐下,然后说:“世子千方百计地要将程将军与慈家扯上关系,还说臣女知晓什么军队的秘密。若真是如此,世子又为何不私下动手,偏要在这大殿上闹得人尽皆知?世子就不想独占这秘密吗?”
江惟清一边观这闹剧,一边抿了口茶,挡住了上扬的嘴角。
特木尔没想到这女子除了身手不凡,竟还这般牙尖嘴利,他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人。那人在战场上打败他还不够,嘴上也从不轻饶,令人厌恶的模样真是与慈韶如出一辙。
他咬紧牙关,恨恨开口:“你以为,你父亲便是程荀的事实,能靠几句话就瞒过去吗?”
什么?!
她的父亲是谁?!
这漠北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特木尔见满殿哗然,止不住地得意:“各位没听错,这位慈小姐的父亲,乌越的逃兵,便是大名鼎鼎的大邶镇国将军——程荀!”
在座众人何时见过这等阵仗?自这漠北世子踏入殿内,便接连抛下惊雷。谁曾想,这最后一道,竟比先前所有加起来更骇人听闻。
他们的视线不停地在慈家和大邶使节之间流转,可慈太公和慈夫人表现得如他们一般惊讶,而涉世未深的慈二小姐更是满脸茫然。
谢鸣雁也是第一次听说,既震惊又觉得荒唐,她尚在慌乱之中却收到了慈韶传来的目光。她明白她的意思,定了定神道:“世子说这话,倒像是与程将军故交甚笃。可本宫记得清楚,您当年三败于小将军阵前,连程将军的面都未曾见过。程将军虽已殉国,却也不是谁都能来诋毁的。”
今日的惊吓太多,已经无人在意太子妃的异常了,大家只关心特木尔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顶着所有人的目光,特木尔眯起眼睛看向那个一直被她忽略的女人。被一个毛头小子打败三次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那女人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太子妃,他便不敢动了吗?
“程家军皆以盔甲覆面,本世子确是没机会得见他们真容。太子妃原是大邶人,想来必定知道程荀长什么模样,与那逃兵的画像一对便知本世子说的话是真是假了。”
“大邶自诩光明磊落,你们到时可不要包庇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