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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开局

作者:成土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隔壁传来“吱呀”的开门声,接着是妇人高声的叫骂,夹杂着孩子不服气的顶嘴,在满屋寂静中显得尤为清晰。慈韶和程棋相对而坐,久久不语。


    最终还是程棋先打破了沉默,“阿韶,现在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灰黄长衫,与寻常百姓并无不同。慈韶望着他,不过一年,当年军中那个洒脱不羁、如兄长般照应着自己的程棋,被市井烟火气晕染得宽和淡然了许多,唯有在不经意抬眼时,才会露出几分锐利。


    也许对他来说,这样的生活确实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慈韶难得像小孩子一样,撇过脸,却还是妥协般叹了口气,略带不满地说:“我只是觉得还是雁门镇好......”


    那时候大家同吃同住,晨起一同操练,偶尔偷跑去山上打猎。每逢打了胜仗,他们就一道凑钱买肉喝酒,总是喝得东倒西歪的。若是谁受了伤又不敢告诉师父,就心照不宣地互相帮忙打掩护。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走的走,散的散。


    程棋怔了怔,这些年慈韶独自带兵,几场硬仗都打得很漂亮,在江湖里闯出了不小的名头,他便以为那个需要他哄的小妹妹可以独当一面了。可此刻看着她和小时候如出一辙的眼神,程棋才恍然,浴血的盔甲下藏着的还是那个倔强的、受了委屈只会藏起来的小姑娘......原来她还没有真正长大啊。


    他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慈韶的头,说:“人这一生就是不停地分开再重逢,要是能遇见那个无论怎样都陪在你身边,一直不走的人,才是天大的幸运。”


    慈韶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方才他们与江惟清商讨计策时,她突然想起了程家军攻打永宁道的前夜,也是这样山雨欲来的气氛,谁曾想第二天便物是人非了。


    她不想再一次面对失去了。


    “漠北势力在乌越渗透太深,眼下我们能做的只不过是尽量保全百姓性命,减少伤亡。倘若江惟清此次行动失败,乌越彻底落入漠北之手......我们都了解他们的手段,他们何时给过战俘活路?到那时,你我恐怕都难逃此劫。”


    慈韶听着屋外的喧闹,沉吟了几秒接着道:“你若是想过安稳日子,我可以去和江惟清谈,换我来做这件事。”


    程棋闻言笑说:“别忘了我也是师父的徒弟,更是你的师兄,你只管去万寿宴,保护好师父的家人、寻到他的线索是更要紧的事,宫外的一切自有我来。”


    慈韶张张嘴,看见他眼里的认真,也不再劝。“知道了,”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正准备离开时又转身,低声说:“你放心,我会努力保护好慈家人,还有谢鸣的。”


    说完,她便推门离去。看着缓缓掩上的木门,程棋突然大声说:“傻丫头,最重要的是要护好自己!别受伤!”


    话音清亮如钟,字字掷地有声。慈韶缓步走出这条逼仄的巷道,天光重新洒落在肩头。以前,无论是要出征还是执行任务,程棋总会在临行前这般叮嘱她。如今再听这熟悉的话语,慈韶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竟渐渐平静下来,唇角也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


    *


    很快就到了万寿宴当日,慈韶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慈心玉派来的丫鬟打扮自己。


    慈韶凝视镜子里被华服珠翠雕琢出的“大小姐”,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丫鬟正要为她戴上最后一支点翠步摇,她却抬手轻轻挡开制止了对方的手。


    “不必了。”


    镜中人眉眼间闪过一丝锐利,慈韶拢了拢袖中暗藏的匕首,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广袖的位置。自前日和程棋、江惟清分开后,她没再收到他二人的消息,按照约定,这说明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今日,这场戏便要落幕了。


    慈韶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熟悉的悸动了,像是沉寂一年的弓再次被拉满,血肉里蛰伏的锋芒正悄然苏醒。她的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就在此时,她听见一阵向自己靠近的脚步声。


    “你先下去吧。”慈夫人不请自入,挥退了所有下人,等门关紧才道:“你走吧,趁现在城门守备松懈,赶紧出城,再也不要回来了。”


    慈韶透过镜子和她对视着,宴席还有一两个时辰就要开始了,慈夫人却还未打扮,衣着素净,面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似乎不再是那个对所有人都要求极高的雷厉风行的妇人了。


    “姑母这是何意?”


    为了不引起骚乱,江惟清只将火药之事透露给了几个相熟的武官同僚,慈夫人按理并不知情。可她此刻却突然催促自己离开......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她察觉到了什么?


    慈夫人站在她身后,目光沉沉落在她发顶,唇几度微启又抿紧。良久,她紧绷的肩线一松,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阿荀叛变去大邶的事早晚会东窗事发,趁国主还未知晓,你快走吧。你与我们非亲非故,何必趟这浑水?”


    慈韶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不由怔住。


    慈家果然知道师父的真实身份,可又是何时知道自己假扮他女儿的呢?是赏春宴后,还是鸿荆寺时?


    她忽然想起当时自己察觉到异样时,慈夫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就选择了相信。如今想来,或许在更早之前......早到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他们就已经知晓了全部真相。


    慈韶站起身,转向她,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乖巧瞬间褪去,目光清亮而直接:“夫人既一早便知我的身份,为何到现在才说?”


    “......虽在外人看来,我们早已和阿荀断绝关系,但我们私下其实一直有联系。他出征永宁道前,特地秘密回府了一次。”


    慈夫人深吸一口气:“他说,倘若有一天他无力再庇佑慈家,便会将祖传玉佩托付给最可信之人。我们见到此物,就说明慈家已到生死存亡之时,手持玉佩之人,则是我们最后的生机。”


    “没过几日,他战死的消息就传到了乌越……父亲只当他是怕我们被他拖累,可阿荀曾和我透露过,他在布一盘更大的棋,那才是真正的危险。所以我一直提心吊胆,直到几月前遇见了你。”


    慈韶接着她的话头:“你靠玉佩认出了我,所以即使知道我别有目的,还是编造了一个私生女的借口,将我接回了家。”


    “阿荀收养你时,给我们写过一封信。他说他遇见了一个极有天赋的孩子,自己一生无子,想培养她做自己的接班人,赋以慈姓。得知你姓慈后,我便想……”慈夫人说到此处,突然哽咽。


    她一生只对两个人低过头,第一次是当年她哭着求弟弟不要抛下家族投奔敌国,第二次便是此刻。她为了那点难以启齿的私心,挟恩相逼,让一个无辜的后辈去涉险,亲手碾碎了自己毕生坚守的傲骨与原则。


    “我怨过他,所以把你当作是他赎罪的影子,理所应当地觉得你该为慈家倾尽所有......”


    慈韶忽然笑出声,眼底泛出几分桀骜:“那便继续利用我,这是你与师父之间的账,得算清楚。至于我和他的,我会想办法亲自去讨。”


    “你的意思是......?”慈夫人捂住嘴,不敢细想她话里的深意,眼眶却先一步红起来。


    慈韶朝她走近一步,“万寿宴也许是破局的关键,姑母可愿让我一试?”


    慈夫人原先的脆弱渐渐被坚定取代,她紧紧握住慈韶的手,似是下定了决心。慈韶见状,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姑母该去梳妆了。”


    “姑母,”她喊住正要离开的慈夫人,“今日宴上人多,衣着还是简练些更为稳妥,劳烦您也嘱托祖父和心玉一声。”


    “知道了,父亲与心玉那边,我亲自去打点。”慈夫人眸光微沉,唇角微微下压,意识到了什么,却没有多问,只是在踏出房门时,又低声说:“若最终注定是死局,到时我会撇清慈家与你的关系,只是,你可否......救心玉一命?”


    “......好。”


    慈家的马车在宫门前停稳时,朱漆宫门下早已候满了各路官员和家眷,车马声与寒暄声混成一片。宴前,宫中便遣了人往各府传话,赴宴者不得配利器。是以此刻宫门前的搜查虽严格,宾客们却都从容配合。侍卫们仔细查验着周身配饰,女眷们则由侍女引至屏风后检查衣饰。


    轮到慈韶时,她走到屏风后,那侍女只垂首行了一礼便侧身让开了通道,想来这也是江惟清安排好的人。待四人走进殿内,已有不少人入座了。


    慈韶打量四周,每根金柱旁都守着两名佩刀侍卫,他们虽垂眸敛息,但紧绷的身躯透着随时可暴起的机警。高阶之上,御座两侧垂着玄纱帷幔,隐约可见其后伫立的人影。无声的压迫感ru如暗潮涌动。


    慈心玉也发现了异样,联想起母亲早前的嘱托,心里隐隐不安。她将慈韶拉到角落,扯着她的袖子说:“姐姐,今日处处都透着不寻常,怕是要生变。”


    见慈韶毫不意外,慈心玉脸色凝重:“你早就知道了。”


    就在慈韶思考着怎么回答时,忽见一人缓步走近。慈心玉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微微一顿,虽然惊讶,但当即会意,于是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了句“万事小心”,便转身回到了祖父与母亲身边。


    江惟清见她走远,面上端着笑意,声音却不带任何情绪:“我以为你会阻止他们赴宴。”


    “逃跑吗?这不公平。”


    公平?江惟清哂笑,乱世中只有傻子才会追求公平。他示意慈韶看向自己眼神的方向,“石将军的妻女都没出席。”


    慈韶向江惟清投去疑惑的眼神,“这是个人的选择,没有对错。”


    “我的意思是,”江惟清似笑非笑道:“石将军替自己的妻女选择了生的机会,而你却让慈家人走向了更危险的路。”


    “你比我更清楚慈家的为人。纵然慈明远固执于门楣清誉,慈夫人严苛守旧,慈心玉又太过柔弱,但他们从不依仗权势,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我所做的,不过是循着他们立世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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