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耶金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身上的伤,带起一阵闷咳,可听见慈韶的问题,他那张遍布血污和淤青的脸上竟咧出一个角度怪异的笑容。他缓慢地扯动着嘴角,干裂的嘴唇渗出血珠,但他仿若浑然不觉。
他的笑声极轻,几乎只是喉咙里破碎的气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呵......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程将军回不来了,就像我的小狗......我的小狗......”
“......是啊,人死不能复生,那你复仇又是为了什么呢?”
慈韶又给他倒了一碗酒,往耶金闻着浓烈的酒香却迟迟不张口。良久,那双因剧痛而涣散的眸子里亮起笑意,他说:“不是为了小狗,是为了我。”
慈韶看着他一点点喝尽碗里的酒,收回手,然后听见往耶金说:“我告诉你是谁又如何,咳咳,你想保护慈家?可慈家根本不需要你保护。况且......况且事情既然发生了,总有一日会被人知晓。你还小,有广阔的天地可以闯,为何要被困于此呢?”
慈家不需要她保护?这是什么意思?
慈韶还想追问,却被打断。
“罢了罢了,年轻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等事情都结束了,如果我还活着,如果你仍想知道,我就会把一切告诉你。”往耶金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酒坛,说:“你不是说只是来找我喝酒吗?把那些酒喝完,你就赶紧走吧。”
慈韶本也没想着能马上从他这里问出些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发闷,想找个人说话而已。以前在程家军时,有师父、军师、阿水和很多兄弟,不愁找不到人。如今来了乌越,虽说遇见了程棋和谢鸣雁,还认识了慈心玉和石韫玉,可前者早已放下过往向前走了,后者则从来不是一路人。
她思来想去,竟然只能来找往耶金,这个曾经与自己有过短暂交集,又互相知晓底细的人。
说是一起喝酒,慈韶带的酒大半都进了往耶金的肚子,自己没喝上几口,也没聊出个所以然来。慈韶走出地牢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后悔,不知道自己浪费这些时间来这儿做什么。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忽然看见地牢的楼梯尽头有一道人影,像是已经站那儿很久的样子。
这里只有一条出去的路,慈韶不想在此花太多时间,于是悄悄拔出袖中的匕首,准备进攻时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是青书。
他仿佛没看见慈韶手中的武器,抱拳道:“慈小姐,大人有请,请随属下来。”
慈韶拧着眉要拒绝,可青书就像听不见似的,虽说是垂首直直地站在一旁,看似恭敬,却大有一副不走不行的意思。慈韶才不理会,径直要走,可青书就如同影子一般跟在她身后,很是烦人。
实在没办法,慈韶猛地停住脚步转身,青书就在离她三步之远。
“知道了,带路吧!”
慈韶无奈地跟在青书后面,满脸不耐。走了一阵她才发现,这一路上居然一个人都没碰上,明明方才自己潜进来的时候还看见过好几波巡逻队侍卫。她又想起,之前江惟清暗中带慈明远进地牢时,也特意避开了侍卫。
看来江惟清并不完全信任按察司的人啊......
正想着这个男人,下一秒他就出现在慈韶的视线中。
月下,江惟清裸着上身练剑,剑光清冷如游龙,经风霜打磨过的坚实轮廓蕴藏着克制的力量感。他的目光凝于剑尖,似乎全然沉浸其中,并未看向院门口翩然独立的倩影。只有在利落收势的瞬间,剑尖微颤,他荡着银晖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拂过那身影。
月光清晰地照见他额角的细密汗珠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慈韶看他垂眸静立,竟觉得有些面热。
半晌的沉默之后,她首先打破了平静:“更深露重,此时练剑最易寒气入体,江大人日后还是穿着衣裳练为好。”
下一秒,慈韶觉得江惟清似乎瞪了她一眼,可再仔细一瞧,他的表情还是和刚才一样,表面柔和,实则疏离。
江惟清冷淡地移开目光,将衣服仔仔细细地穿好,头也不回地走进书房,只留下一句冷冷的话:“跟上来。”
慈韶能察觉到他的不悦,虽不明所以,但内心有一道声音催着她老实跟了上去。她刚一踏进屋,青书就在外面关上了门,江惟清掏出一个火折子,将灯一盏盏点亮,驱逐了满屋的黑暗。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满屋微黄的烛火映在他的眼眸中,如同闪烁的星星。慈韶恍惚中看见了一双盛满了她少时年华的眸子,那双眼睛只有在看向自己时,才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般泛起涟漪。
“慈大小姐,你莫不是以为按察司内都是草包,任你来去自如?”江惟清的笑意中带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将慈韶的思绪拉回现实。
是啊……阿水从不会这样对她说话。他永远都是那副冷肃的模样,可眼角眉梢的无奈总能暴露他的真心。她不管闯了多大的祸,或是硬拉着他去做多么荒唐的事情,他纵然板着脸,最后也总会默许,仿佛天塌下来了他都能替她稳稳顶住。
而不是这个温和始终浮于表面的人,他每一句看似是询问的话,尾音都藏着不容辩驳的寒气,仿佛给予她的并非选择,而是最不容质疑的意志。
不知怎的,慈韶带着一股怒气说:“江大人言重了,我这怎么能叫来去自如呢,我两次潜入不都被您抓住了吗?”
江惟清稍稍收敛周身凛冽的寒意,唇角牵起与方才不同的近乎温柔的弧度:“你这是在朝我发火?”
见慈韶斜着眼不看自己,他语气放缓,耐着性子解释道:“按察司内并非都是我的人,朝中大臣大多视我为眼中刺,更何况你如今顶着慈家小姐的身份本就被很多人盯着。你可有想过,若是被有心人发现,你,我,还有慈家会如何?”
慈韶本想狡辩说自己既然敢来,就有信心不会被人发现,可她转念想起被江惟清逮住的这两次,又心虚起来。
不得不承认,她这次确实冲动了。以前除了雁门镇的人,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因此即使任务出了纰漏,暴露的也只有她自己,不会牵连旁人。她习惯了这样做事,却忘了如今自己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在众人的视线下了。
“......我这次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江惟清突然生硬地换了话题,“我在搜查鸿荆寺时,找到了几封惠远没来得及烧完的与漠北人来往的信件。这几日我的人也在城里抓住了几个伪装成外商的漠北人,他们形迹可疑,并且在被抓住后马上就服毒自杀了。”
慈韶本以为他定是吃准了自己理亏,要追问到底,不料他却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桩事。她悄悄松了口气,但因方才的事生出的心虚仍盘旋在心间,忙端正了神色仔细听着。
“惠远虽未松口,但他的意图不难揣测。漠北对乌越虎视眈眈多年,与惠远联手必是要对乌越不利。潜伏鸿荆寺多半是为了收集信息,如今大事将成,惠远等人在他们的计划中已然没那么重要了,所以即使惠远被抓,他们的行动依旧没有停止。”江惟清神色晦暗,沉声道:“万寿宴在即,宫中抽调了大量人手,城门守备薄弱。国主虽命我暗中监视四方馆,但乌越军备匮乏空虚已久,倘若出现变故,恐怕难以迅速应对。如果我是漠北人......我必会选择在万寿宴当晚动手。”
慈韶颔首,这也是她的猜测。惠远许是看在她与程荀的关系,在自己面前并未多加掩饰,所以她很容易便看出他另有目的,绑架她,试图得到程荀所谓的秘密力量只是他突然冒出的尝试而已。对他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这最后一击。
可江惟清远不知道这些细节,却仍能揣测出他的意图,这人确实不容小觑,慈韶默默想着。
江惟清见她沉默不语,继续说:“听闻慈太公也会带你参加万寿宴,我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有所防备,到时我未必有余力护你们周全。”
慈韶抿抿唇:“惠远对我也语焉不详,与乌越有关的信息我并没有比你知道的多多少。”
她的话让江惟清眼神微沉:“......我并非想试探你。”
“无所谓,至少目前看来你我的目的并不冲突,别的事便等到万寿宴后再说吧。”
慈韶并不在意这是否是他的试探,尽管在乌越遇见的每个人都几乎对自己有所隐瞒,但眼前的事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即使是看在师父的份上,她也会尽力帮助慈家。
江惟清闻言,负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似乎在极力克制想要牢牢攥住的冲动,他的眼神也倏地变得湿而黏,只是隐藏在烛火的阴影里,无人察觉。
他平稳的声线里有一丝极细微的绷紧:“我今日与你说的事情不要告诉旁人,免得平生烦扰,往后也别再来按察司了。”
“宫中若能提前准备,不是更好?”
“国主自大,石破天虽握有军权却自顾不暇,慈家人里除了你没有一点自保之力,”江惟清面无表情地陈述着残酷的事实:“这样的人只会添乱。”
慈韶很少见到他这般居高临下又冰冷无比的模样,她第一次理解为何旁人提起他时总是一副胆寒的样子了。尽管如此,她却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异样。
石破天自顾不暇......?
他指的是石破天因为灭了狄戎全族而害怕被报复的事情吗?可她也才从军师那里知道这件事,江惟清难道早就发现了?
那他是不是还发现了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