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慈韶第一次走进慈明远的书房。屋内的摆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四面墙边放着一圈紫檀木书架,架上藏书和公文分类摆放,每册都裹着素绢书衣。书房正中的书案上摊着几卷册子,慈明远正一本本收起来,堆到一边。
整个屋子就如慈韶对慈太公的印象那般,古板严肃,不近人情。
慈明远整理完,给慈韶指了个位置。两人相对而坐,谁都没有开口,对即将被提起的那个人既怀念又无力。
半晌,慈明远缓缓道:“朝闻道,夕死可矣。闻道,是他母亲起的名字。可后来她又觉得不吉利,所以我们都唤他的表字,阿荀。”
慈韶看向他,眼眸微颤。
“阿荀......自小主意就大,没人管得住他。可慈家站得太高了,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容不得行差踏错一步。但他什么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今日帮这个讨公道,明日帮那个伸冤,朝中势力他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
慈韶嘴角刚翘起来,就看见慈太公瞪着眼睛斜睨过来,抿嘴解释道:“我就是想起小时候,镇上的百姓也常来找父亲主持公道,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他每次都会很认真地帮忙,与您说的很像。”
慈明远神色复杂,沉默了一会儿:“......他一直都这样,觉得自己是救世主,谁都能帮,谁来都帮。可我并不期望他能有多好,在朝中任个闲职,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
“可他说,”慈明远苦笑,“这天下处处都有百姓哀嚎,他怎能躲在乌越偏安一隅?”
慈韶能想象出师父说这句话时的意气风发,眼睛里定是跳动着能灼伤人的火苗。
慈明远接着说:“后来他坚持要从军,我想着说不定能磨磨他的脾气,便由他去了。一开始他只是个小小的伍长,后来成了百夫长。马上要任命他做统领时,我想终于可以把慈家放心交给他了。可他却突然闯进我的书房,就坐在你这个位置,”慈明远指了指,“他说在乌越永远也做不了他想做的事,他要出去闯闯。”
慈明远接着说:“我是他父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阿荀......要的太多了,慈闻道这个名字让他不得自由,乌越也满足不了他。他要去......寻找他认同的明主。”
慈韶问:“父亲他......要的是什么?”
慈明远出神地望着她,或者说,在透过她看着曾经那个也同样坐在这里的人。他避而不答,只说:“后来他一声不吭就走了,成了逃兵。幸好,先国主看在我的面子上,并未对慈家治重罪。”
天色渐暗,屋里没有点灯,阴影渐渐笼罩慈太公,慈韶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想为师父辩解几句,可她明白,慈太公虽然说得轻松,这件事对慈家打击一定不小。慈家如今远离朝政,慈夫人没当上王后,多半都是因为师父。
她什么都说不了。
*
第二日,慈韶又晃荡到了那间食铺。她一手撑头,一手抛接匕首,指尖一挑,白玉手柄在空中翻出一道莹白的弧线。
一旁忙着揉饼的老板叹了口气,随意洗了洗手,坐到她旁边,问:“你怎么突然跑我这儿来了?”
慈韶依旧保持这个姿势,神情恹恹:“不想一个人待着,又不知道能去找谁。”
老板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她。那时她就是这样,哪怕在外头表现得再厉害,不开心了就会偷偷跑到他或者阿水的屋子,也不说话,缩成小小的一团蹲在角落里。得他们主动去问,哄着骗着,她才愿意讲为什么不开心。
后来他经常在外办事,慈韶就只去找阿水,坐在他抬眼可见的地方,可怜巴巴地等着他去哄。再后来阿水也走了,她的肩上也有了更重的担子,自己便很久都没看见她这副模样了。
没想到如今物是人非了,她反倒又变回了过去的样子。
“说吧,为什么不开心?”
慈韶手指一滑,匕首“哐当”一声掉在桌子上,她郁闷地收起来,说:“我就是没什么头绪,信息是不少,就是没有和师父下落有关的。二哥,你说我来乌越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老板沉吟几秒,反问道:“你还记得小时候那群小孩老笑你姓慈不姓程吗?”
慈韶迟疑着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其实我们那时候心里都清楚,同样是被师父收养的小孩,他却最重视你。”老板回忆起那时,嘴角扬起笑意:“师父给我们安排了各自要学的东西,可只有你全都要学;我们有不懂的只能去问先生,可你却是师父手把手教的。”
“表面上看你最辛苦,可私底下大家都在嫉妒你。偏偏你功课又比所有人都厉害,比所有人都努力,在他们心里唯一能比得过你的,就是他们跟师父姓程,而你一个人姓慈。”
慈韶这才知道其中缘由,她小时候确实因为这个姓受过委屈,可后来她凭实力让所有人对自己心服口服后,早把这件事抛脑后去了。
老板给她倒了杯热茶,“我之前也疑惑过,为何我们都随师父的姓,只你一人不知随谁姓了慈。直到前阵子你和我说师父是慈明远的儿子时,我才有了个猜想。”
“我们是师父的慈悲大爱,而你却是他心里见不得光的贪念。他也许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到那时你就是他的最后一步棋。”
老板见她仍是一知半解的样子,笑着叹气:“我常和师父说,不能只教你们这些小屁孩打仗,他不听。瞧瞧,如今你可不就是一个小呆子吗,这里不开窍。”他指了指自己心口,“不过我想师父后来也后悔了吧,还记得他遗书里说的吗?”
“他希望我们‘走己之路,成己之志’。”
慈韶状似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话,凝视着一只小飞虫跌进茶汤里,扑腾了两下就不再动弹了。她伸出食指轻轻搅着,看着那只虫在漩涡里打转,漫不经心地说:“师父失踪前,我唯一的梦想就是和大家一直生活在一起。现在他不见了,程家军散了,我就没有想做的事情了。”
老板眼里闪过一丝心疼:“那......就继续在慈家查下去吧,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线索,说不定哪天就有收获了。”
慈韶勉强应下,继续玩着那只虫。老板看不过去她这幼稚行径,拿过茶杯往地上一泼,又重新给她倒了杯。
慈韶见没了玩的,无聊地瘪了瘪嘴,突然问:“那你当时也嫉妒我吗?”
老板因为这没头没尾的话愣怔了一下,接着很快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他轻笑:“我当时已经深受师父器重了,怎么会嫉妒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而且我当年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来你以后必大有所成,哄你都来不及。”
终于,他看见了慈韶今日来这里后的第一个笑容,也跟着一起笑,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她刚来军营被欺负那会儿。
他不是没撞见过那群小孩欺负她,但自己从来没插手过,毕竟要做师父的徒弟就得靠能力说话。而且对于她的特殊,他心里也不是全然没有感觉。可他偶尔几次深夜偷溜出营时,总会撞见这小孩在偷偷练功,脸上全是眼泪,却不敢哭出声。他那时想,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小孩呢,受委屈了不告状也不还击。
让人想去保护她。
幸好,后来她知道不开心了要人哄,被欺负了要打回去。
“阿韶!”
两人正聊得开心,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下一秒,一道倩丽的身影就坐在了他们身旁。
慈韶定睛一看,竟是石韫玉。
还未等慈韶开口,石韫玉又朝旁边招招手:“心玉,快来!”
慈韶跟着看去,就看见慈心玉也正款款向他们走来。
昨日宴会散时,石韫玉邀请她和慈心玉今日一起逛街,她随口编了个理由就推了,万万没想到,这么巧就遇上了。她们来的突然,慈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这个场面。她和老板悄悄换了个眼神,示意他自然地离开。
老板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听见石韫玉问:“妹妹,这是你朋友吗?远远地就看见你们聊得很开心。”
慈韶知道自己确实是大意了,本以为这条街无人问津,便没做什么伪装。还好她经验丰富,张口就来:“这是我同乡,我们当过几年邻居,现在他在这儿卖饼。”
慈心玉恰好走近,正巧听见这句话,下意识看了老板一眼。
石韫玉拉着她坐下,佯装生气问:“那你昨日不愿意答应我的邀约,便是要来见他?”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心里悄悄点着头。嗯......依着自己阅遍爹军中那些将士的经验来看,此人看着身形高大,衣服底下必藏着肌肉,眼神里还带着沙砾的锋利。虽然是个卖饼的,当妹妹的朋友也够格了。
慈韶哪里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只见她表情变幻莫测,怕她闹起来,赶紧解释:“不是,昨日确实是想要好好休息一番,可在府里待着又着实无聊,便出来转转。”
“行吧,我就勉强接受你这个解释吧。”
慈韶正想松一口气,又听见她说:“我叫石韫玉,是妹妹一见如故的朋友,你呢?”
老板自然感受到了她在“一见如故”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无奈道:“我叫程棋。”
石韫玉沉吟:“程老板......行,你既然是妹妹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了,我会常来光顾的。”
程棋扶额:“那真是多谢石小姐了。”
原本安静听着道慈心玉这时不知怎的也开口打断道:“姐姐,你既无事,不妨和我们一起去置办些衣物?万寿宴在即,我们也需好好准备。”
万寿宴?
慈韶觉得有些耳熟,细细回想才记起来,祖父确曾与她说过,乌越国主有意趁此次各国使臣齐聚的机会,以自己的寿诞为由举办一场宴会。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及其家眷都会参加,慈韶自然也在列。
她不由叹了口气,自己以往还是小将军时都未参加过这么多宴会,真是麻烦。
石韫玉倒是很兴奋:“是啊是啊,这条街尾新开了一家店,听说很多小姐都去光顾了,我和心玉正打算去凑个热闹呢,一起去吧。”
慈韶一想也是,上回赏春宴她便是借的慈心玉的衣裳,这次再开口也不妥。横竖今日都出门了,不如一并置办妥当。
石韫玉见她点头,挽着两人的手便要走,临走前却也还记得和程棋打了声招呼。
程棋拉住慈韶,见那二人走远了几步才低声说:“我会去查万寿宴上都会有哪些人,保不齐有曾经见过你的,若有你还是不要去了,麻烦得很。”
慈韶拍了拍他的肩膀,“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