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嬴政处理完一批紧急军报,难得有片刻清闲。他挥退侍从,书房内又只剩下他与那只歪在梁上打盹的猴子。
日光透过窗棂,在孙悟空金色的毛发上跳跃,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慵懒的神祇。嬴政看着,心中那关于“长生”与“来历”的疑问再次翻涌上来。
“孙悟空。”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梁上的猴子耳朵动了动,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嗯?渴了还是饿了?俺老孙可不会伺候人。”
嬴政没理会他的调侃,沉吟片刻,问道:“你来自何处?是何国度?可曾……听闻过朕,听闻过秦国?”他统一六国,自认功盖三皇五帝,声名理应远播。若这猴子来自海外仙山,或异域他邦,或许也曾听过他的威名。
孙悟空一个筋斗翻下来,轻巧落地,挠了挠头:“国度?俺老孙来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至于秦国……”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西行路上历经宝象、乌鸡、车迟等无数国度,却并无“秦”之一说。他摇了摇头,坦诚道:“没听说过。俺保师父取经,乃是大唐贞观年间,你这秦国,俺不知是何时何地。”
“大唐?贞观?”嬴政眉头紧锁,这两个词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他博览群书,熟知天下地理舆图,却从未听闻过什么“东胜神洲”,更不知“大唐”在何方。
刹那间,一个让他心头发沉的念头浮现:他们或许,并非处于同一片天地,同一段光阴。这猴子能容颜不改,跨越时空而来,那他所处的“大唐”,是否在遥远的未来,或者……根本是另一个世界?
若真如此,此次分别,是否便是永诀?这猴子能来一次、两次,还能来第三次吗?
一股莫名的焦躁攫住了嬴政。这焦躁,既源于对渺茫长生路的忧虑,更深处,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眼前这唯一能让他感到“鲜活”的生灵即将彻底失去的恐慌。
他压下心绪,目光灼灼地盯住孙悟空:“你既得长生,定然知晓长生之法。教与朕。”
孙悟空闻言,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他难得正色道:“不行,俺不能教你。”
“为何?”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拒绝的愠怒,“朕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金银珠玉,权势地位,只要你开口!”
孙悟空摇了摇头,火眼金睛里透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清明:“不是俺吝啬。你可知,俺这长生,是如何来的?”
他踱了两步,语气沉重起来:“俺当年,也是这般一心渴求长生,漂洋过海,历尽艰辛,方才拜得明师。然而,即便学了神通,依旧难逃轮回,被勾入地府。是俺强行勾销生死簿,乱了阴阳,这才引来天庭征讨,大闹天宫,最终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整整五百年!风吹日晒,铜汁铁丸为食……”
他看向嬴政,眼神复杂:“这长生,是逆天而行,伴随的是无尽的劫难与束缚。俺如今保唐僧取经,亦是赎罪修行。你乃人间帝王,肩负社稷重担,若强求此道,必遭天妒,恐非福泽,反是滔天大祸。这江山,这百姓,又当如何?”
嬴政怔住了。他只听孙悟空整日吹嘘神通广大,却从未听他详细说过这背后的代价。五行山下五百年……他无法想象那是何等的孤寂与痛苦。而“天妒”、“大祸”之语,更是如同冰水,浇在他炽热的渴望之上。
但他嬴政,岂是畏难之人?又岂会因虚无缥缈的“天意”而放弃毕生所求?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嬴政的脸色阴晴不定。他知道,循正途,这猴子是决计不会教他了。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个荒诞却或许有效的念头。这猴子看似无法无天,却似乎对某些事情格外单纯……或者说,固执。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恢复了几分帝王的从容,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试探和不易察觉的促狭。
“既然长生之法你不愿教,朕也不强求。”嬴政话锋一转,“你既来自花果山,想必族群繁盛。朕富有四海,奇珍异兽亦搜罗无数。近日,下面刚进献了几只异域灵猴,毛色奇异,性情……颇为温顺灵动。不若,朕将它们赐予你,也好解你思乡之情,或可……结个伴侣?”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孙悟空的反应。
只见孙悟空先是一愣,随即那双火眼金睛猛地瞪圆,脸上的毛发似乎都炸了起来。他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指着嬴政,气得语无伦次:“好你个嬴政!你……你竟敢给俺老孙说媒?!还是母猴子?!俺老孙是天生地养的石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早已断了这等俗念!你……你气死俺老孙了!”
他原地转了几个圈,抓耳挠腮,恨不得一棒子把这胡乱点鸳鸯谱的皇帝敲醒:“俺老孙一心向道,保护师父西天取经,求得是正果金身!你……你竟用母猴子来羞辱俺!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看着孙悟空反应如此激烈,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又是跳脚又是赌咒发誓自己清心寡欲,嬴政先是愕然,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笑意冲破了他惯常的冷峻,从喉咙里溢了出来。
起初是低沉的闷笑,继而变成了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这泼猴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得多。
孙悟空被他笑得更加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气呼呼地跺脚:“笑!你还笑!俺老孙不理你了!”说罢,身形一闪,竟真的化作一阵清风,消失在书房内。
空荡荡的书房里,只余下嬴政一人兀自大笑,只是那笑声渐歇后,他望着孙悟空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得愈发深邃难明。
长生之路受阻,而这留住猴子的“邪招”,似乎……也不太奏效。
看来,得另寻他法了。
-
孙悟空被“母猴子”之事气得遁走,一连两日未曾现身。
嬴政起初尚觉耳根清净,可不过半日,便觉这咸阳宫沉寂得令人心烦。批阅奏简时,再无那聒噪之声打断凝思;独处时,也再无那金色身影倏然出现,带来几分鲜活气。
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在他心底蔓延。那泼猴虽拒绝传授长生,却是他唯一真切接触过的、得了长生的存在,是他漫长帝王生涯中一个异数,一个可能触及永恒彼岸的契机。若他就此一去不返……
嬴政放下手中刻刀,揉了揉眉心。强逼不行,利诱亦无效,难道就此作罢?
他目光扫过殿外肃立的甲士,心中忽然一动。他想起朝中一位以智计闻名的年轻将领,此人不仅用兵如神,且出身宗室,见识广博,常有些出人意料的想法。或许……可以旁敲侧击一番?
“传蒙恬。”他沉声吩咐。
不多时,一位身着玄甲、英姿勃发的年轻将军大步走入,躬身行礼:“臣蒙恬,拜见陛下。”
“平身。”嬴政示意他近前,状似随意地开口,“蒙恬,朕有一事……想听听你的见解。”
“陛下请讲,臣必知无不言。”
嬴政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虚空处,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逸事:“朕有一位……‘友人’。”他刻意在“友人”二字上稍作停顿,“此人身份特殊,性情……跳脱不羁,不受礼法约束。朕欲使其长留身边,然金银珠玉、权势地位,皆不能动其心。”
蒙恬凝神静听,心中暗惊。陛下何时有了这样一位“友人”?竟让陛下如此费心?
嬴政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困扰:“寻常笼络手段,于他而言,皆如儿戏。他甚至……不近女色。”他想起了孙悟空对“母猴子”的激烈反应。
蒙恬是何等机敏之人,他迅速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身份特殊、性情跳脱、不慕权势、不近女色。结合近日宫中隐约流传的关于“妖猴”的只言片语,他心中已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陛下这所谓的“友人”,恐怕非比寻常。
他沉吟片刻,谨慎地问道:“敢问陛下,这位‘友人’,可是……超凡脱俗之辈?”
嬴政目光微闪,不置可否:“可如此说。”
蒙恬心中了然。他久在军中,又博览群书,深知世间奇人异士,往往有非常之好。既然不慕凡俗权财,不近女色,那或许……
他想起古籍记载与一些军中秘闻,压低声音道:“陛下,既然寻常之物无法打动,或可……投其所好,另辟蹊径。”
“哦?何谓另辟蹊径?”
蒙恬将声音压得更低:“臣闻,古有分桃断袖之雅事,亦有龙阳、安陵之流。若这位‘友人’果真超凡,或许……慕的并非是红颜,而是……知己风华?”他话说得极其含蓄委婉,但意思已很明显——既然不喜欢女的,说不定喜欢男的?或许可以用“美男计”?
他甚至还补充了一句,试图让这建议听起来更“可行”:“陛下天纵神武,威仪天成,若肯稍假辞色,示以……亲近,天下何人能拒?”
在蒙恬想来,陛下这位“友人”定然是位世外高人,陛下若想笼络,表现出极大的礼贤下士的姿态,甚至做出一些超越寻常君臣的亲近举动,以示格外恩宠,或许能打动对方。
然而,他这话听在嬴政耳中,却完全变了味道!
“投其所好”?“慕知己风华”?“稍假辞色,示以亲近”?
这……这混账东西是在暗示朕,去……去勾引那只泼猴?!
“轰——!”
一股血气直冲嬴政顶门,他的脸色瞬间铁青,猛地一拍龙案,震得笔砚乱跳!
“放肆!”嬴政勃然大怒,指着蒙恬,气得手指都在发抖,“蒙恬!你……你竟敢出此污秽之言!辱朕太甚!给朕滚出去!滚!”
蒙恬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臣失言!臣罪该万死!陛下息怒!”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根据陛下描述提出的“合理”建议,为何会引来陛下如此剧烈的反应。他连滚爬爬地退出了书房,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书房内,嬴政兀自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勾引?!
他嬴政,横扫**、统一天下的始皇帝,竟要被臣子建议去用那种……那种不堪的手段,去笼络一只猴子?!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抓起案几上的茶杯,想狠狠摔在地上,手举到半空,却又顿住了。
因为,就在这极致的愤怒与荒谬之中,一些更加诡异、不受控制的画面,竟突兀地闯入他的脑海——
他看见自己端着酒杯,凑到那猴子面前,那猴子眨着金睛,疑惑地看着他……
他看见自己伸手,想去拂开那猴子金冠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柔软的毫毛……
他看见那泼猴笑嘻嘻地凑近,雷公嘴几乎要碰到他的脸颊,带着果子的清香……
“砰!”
茶杯终究还是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妖孽!真是妖孽!”嬴政低吼一声,不知是在骂孙悟空,还是在骂自己脑中那荒诞不经的想象。
他心神不宁地跌坐回席上,只觉得脸上竟有些莫名的发烫。那股被冒犯的暴怒之下,似乎还潜藏着一丝……被说破心事的慌乱与无措。
为何蒙恬会提出如此建议?
为何自己反应会如此激烈?
为何……会生出那些诡异的幻象?
嬴政闭上眼,试图驱散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可那金色的身影,那狡黠的眼神,那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声,却愈发清晰。
他烦躁地发现,蒙恬这混账计策固然该死,但……
那只泼猴,似乎真的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方式,在他心里,搅动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
孙悟空这一气,气了三日。
第三日夜里,嬴政正对着一卷摊开的督亢地图凝神,鼻尖忽然窜入一缕清甜的果香,混杂着一种雨后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他笔尖一顿,并未抬头,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莫名一松。
果然,下一刻,一个水灵灵、还带着些许山涧凉意的野果,“咚”地一声轻响,落在他面前的竹简上,汁水险些溅到地图上。
“喏,尝尝,刚在那边山里摘的,比你这宫里的果子有滋味多了。”孙悟空的声音从梁上传来,带着点故作随意的腔调。
嬴政抬起眼,只见那猴子斜躺在房梁,一手枕在脑后,一手还拿着个类似的果子啃着,二郎腿翘得老高,仿佛三日前那场“母猴子”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他放下笔,拿起那枚野果。果子翠绿,香气扑鼻。若是往日,有谁敢将这般来路不明、未经检验的东西直接丢到他的御案上,早已被拖出去杖毙。但此刻,他只是默默看了片刻,竟真的抬手,用袖口擦了擦,咬了一口。
清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带着一丝野性的酸涩,确实非宫中温养之物可比。
“哼,还算有点良心,知道回来。”嬴政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孙悟空一个筋斗翻下来,凑到案前,笑嘻嘻地:“俺老孙是那等小气的人吗?再说,俺要是不回来,你一个人对着这些竹片子,多无趣。”
他凑得极近,火眼金睛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带着纯粹的好奇,打量着嬴政的脸色:“怎么?两天不见,你这脸色瞧着更臭了?谁又惹你了?”
因着蒙恬那番“谬论”,嬴政此刻看孙悟空,只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
这泼猴平日里也这般凑近过,也这般笑嘻嘻地说话,可如今落在嬴政眼里,那凑近的姿态,那亮得过分的眼神,那带着果子香气的呼吸……竟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暧昧不明的色彩。
——他为何独独对朕如此“亲近”?
——他为何总在朕独处时出现?
——他这“不算小气”、“怕朕无趣”的言语,是何用意?
嬴政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试图拉开一点距离,语气也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僵硬:“无人惹朕。你既回来了,就安分些,莫要再惹是生非。”
孙悟空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他这细微的躲避和语气里的异样。他眨了眨眼,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多想,只当这皇帝老儿又犯了喜怒无常的毛病,便耸耸肩,自顾自地又坐回那张虎皮席上,玩着自己的尾巴。
然而,嬴政那被蒙恬一言带偏的脑回路,一旦开启,便再难回头。他虽未实施那“勾引”之计,但看孙悟空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带着某种“意图”。这份暗自的揣测与警惕,让他心神不宁,却又诡异地……并不厌恶。
这日午后,嬴政难得有暇,在上林苑中漫步,思索着对齐国的用兵方略。孙悟空闲不住,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会儿跃上假山眺望,一会儿又去撩拨池中的锦鲤,自得其乐。
恰在此时,几位衣着华美的宫妃由侍女簇拥着,也来到园中赏玩。她们远远瞧见陛下,正要上前行礼,目光却被陛下身后那只活泼异常、穿着金甲的金毛猴子吸引了。
她们久居深宫,何曾见过这等灵物?一时忘了规矩,掩口轻笑起来,目光好奇地追随着孙悟空的身影。其中一位较为年轻、性子也活泼的夫人,见孙悟空学着她摘花的动作,觉得有趣,便笑着对同伴道:“快看那猴子,穿着铠甲,倒像个人似的,真真有趣得紧!”
她这话并无恶意,纯粹是觉得新奇好玩。
孙悟空听见了,浑不在意,甚至还冲那位夫人龇牙做了个鬼脸,惹得众女笑得更欢。
这本是园中一幕寻常嬉戏。
然而,落在本就心思诡异的嬴政眼中,却全然变了味道。
他看见他的妃嫔们对着孙悟空笑,看见孙悟空对着她们做鬼脸,那其乐融融的画面,竟无比刺眼。方才在他面前还那般“刻意”凑近的猴子,转眼便对旁人展露“笑颜”?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比得知六国合纵时更甚!
“放肆!”
一声冰冷的怒喝,如同腊月寒风,瞬间冻结了园中所有的欢声笑语。
妃嫔们吓得花容失色,慌忙跪倒在地,连声请罪:“陛下息怒!”
孙悟空也愣住了,收起鬼脸,疑惑地看向突然发怒的嬴政。
嬴政面沉如水,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那群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妃嫔,最终落在方才出声调笑的那位夫人身上。
“宫中何时容得尔等如此喧哗失仪?惊扰……惊扰……”他顿了一下,竟不知该如何定义孙悟空的存在,只得厉声道,“统统给朕滚回宫去,禁足半月!”
“妾知罪!谢陛下恩典!”妃嫔们如蒙大赦,又惊又怕,在侍女的搀扶下慌忙退走,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上林苑内,只剩下嬴政与孙悟空,气氛凝重。
孙悟空挠挠头,走到嬴政身边,不解道:“喂,赵政,她们就是笑了笑,又没恶意,你发这么大火干嘛?”
嬴政猛地转头瞪他,胸口起伏,那股邪火无处发泄,竟脱口而出:“她们在笑话你!你乃……你乃……岂容她们随意调笑!”他本想说“你乃朕的……客卿”,亦或“你乃仙猴”,却都觉得不对,话到嘴边硬生生卡住。
孙悟空更奇怪了,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笑话就笑话呗,俺老孙被人笑话得还少吗?这有啥。再说了,她们笑得挺开心,俺也觉得挺好玩的。”
他这浑不在意的态度,仿佛在说“我与她们相谈甚欢”,更像一瓢油浇在了嬴政的心头火上。
“你……”嬴政指着他,你了半天,看着孙悟空那张写满“无辜”和“不解”的俊脸,一股强烈的、莫名的占有欲和挫败感交织涌上,气得他拂袖转身,丢下一句:“顽冥不化!不可理喻!”
说罢,竟不再理会孙悟空,大步流星地独自离去,只留下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
孙悟空站在原地,看着嬴政离去的身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终只能归结为:“这皇帝老儿,心思比俺师父还难猜!真是莫名其妙!”
-
孙悟空终究做不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事。那几个妃嫔虽言语有些轻慢,却罪不至此。接下来的两日,他便使出了浑身解数,在嬴政身边软磨硬泡。
他不再提母猴子,也不再抢他奏章,只是变着法儿地“献殷勤”。今日摘来沾着晨露的奇花放在他案头,明日又不知从何处寻来些口感清冽的野果,甚至在他批阅奏简疲惫时,难得安静地坐在一旁,用毫毛变些滑稽的小人儿在墙上演默剧。
嬴政冷眼瞧着,心中那点因妃嫔而起的无名火,早被这泼猴别别扭扭的“讨好”给搅散了,反而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猴子,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竟肯如此放下身段。
“行了,”第三日傍晚,嬴政终于受不了他那刻意卖乖的眼神,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禁足之令,免了便是。”
孙悟空立刻眉开眼笑,蹿上房梁,嘻嘻哈哈道:“俺老孙就知道,你这人心肠不坏!”
嬴政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心底却因他这句“不坏”微微一动。
是夜,嬴政并未传唤任何妃嫔,也未处理政务,只是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寝殿内,面前案几上摆着一壶酒。他心情复杂,说不清是解决了那点不快后的释然,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无法排解的郁结。
孙悟空溜达进来时,便见嬴政已自斟自饮了数杯,眼角微红,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醉意。
“哟,一个人喝闷酒?”孙悟空跳到他面前坐下,顺手也想给自己倒一杯。
嬴政却一把按住酒壶,抬起眼,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他,那眼神带着酒意,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不管不顾的探究。
“孙悟空……”他的声音因饮酒而有些低哑,“你为何……对朕这般好?”
孙悟空一愣,挠头:“俺啥时候对你好了?俺就是……就是看不得你乱罚人。”
“不止此次。”嬴政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孙悟空脸上,“小时候……在邯郸,你救朕。如今……你从天上掉下来,陪在朕身边,给朕解闷,为不相干的人求情……你……”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将那句盘旋在心头许久的话问出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是不是……对朕……有那种意思?”
“啊?”孙悟空彻底懵了,火眼金睛瞪得溜圆,“哪种意思?俺老孙对你能有啥意思?”他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只觉得这皇帝老儿醉得不轻,开始说胡话了。
见他这般全然不解风情的懵懂模样,嬴政心头那股邪火混杂着酒意再次上涌,一种强烈的、害怕失去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因为醉意而有些踉跄,双手抓住孙悟空的双臂,几乎是低吼着追问:“那你为何总在朕身边?!你为何不走?!你下次……还会来吗?!你会不会……像上次一样,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这一连串的质问,与其说是在寻求答案,不如说是一个骄傲而孤独的帝王,在醉后卸下所有心防,暴露出的最深的不安。
孙悟空被他问得怔住,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和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复杂难言的情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隐隐感觉到,嬴政问的,似乎并不仅仅是他表面听到的那些。
就在这时,孙悟空忽然心有所感,一股熟悉的、来自时空法则的拉扯之力骤然降临!他的身形开始变得有些虚幻,边缘处泛起细微的金光,仿佛随时要融化在空气中。
“俺……”孙悟空看着嬴政,第一次收起了所有嬉笑,眼神清明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怅然,“俺好像……真的要走了。这次……不一定能回来了。”
嬴政闻言,瞳孔骤缩,所有的醉意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恐慌驱散!他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举动——他双臂用力,竟将孙悟空整个抱了起来,高高举起,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留住,让他无法被那股无形的力量带走。
“不准走!”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绝望的蛮横,“告诉朕!要去何处寻你?!说!”
孙悟空的身影在金光的包裹下越来越淡,他看着嬴政那近乎偏执的眼神,最后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话:“花果山。”
话音刚落,金光骤敛,他怀中的重量陡然一空。
那个聒噪的、鲜活的、气得他跳脚又让他感到无比真切的金色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寝殿内,只剩下嬴政一人,还维持着那个双手举高的、无比荒谬的姿势。
冰冷的、死寂的空气重新将他包裹。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怒吼,响彻了整个寝殿。
嬴政双目赤红,猛地挥臂,将案几上的酒壶、杯盏、连同那堆积的竹简,狠狠地扫落在地!碎裂声、竹简散落声不绝于耳。
“滚!都滚!!”他疯狂地砸着视线内所能触及的一切陈设,玉器、灯盏、屏风……在一片狼藉与轰鸣中,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孙悟空消失的地方,将那三个字死死刻入心底:“花果山……”
-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咸阳宫的黑瓦在无数次日升月落中,沉淀下更深的墨色。宫墙内的主人,那位曾将“赵政”之名深埋心底的帝王,如今已是威加海内、功过三皇的始皇帝。
他的功业震古烁今,书同文,车同轨,筑长城,修驰道。帝国的疆域在他手中如同被驯服的巨兽,匍匐于脚下。然而,岁月同样在他身上刻下了无情的痕迹。鬓角染霜,眉宇间积威日盛,却也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日益沉重的疲惫与……焦灼。
那场光怪陆离的相遇,那个金色的身影,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反而在无数个寂静的深夜里,被反复咀嚼,变得愈发清晰。那不仅是年少时一抹奇幻的色彩,更是他触碰过“长生”存在的唯一证据。
“花果山……”
御座之上,嬴政反复摩挲着一枚早已干瘪、色泽黯淡的果核——那是当年孙悟空随手丢在他案上的野果所遗。他的目光穿透巍峨的殿门,望向渺远的天际。
他派遣出一批又一批的方士,携带重金,远赴海外,寻觅仙山。其中最得他信重的,便是徐福。
“东海之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仙人居之。”徐福侃侃而谈,“然蛟龙护山,需以童男童女、百工谷种为礼,乘楼船方可抵达。陛下,臣愿为陛下求取不死之药!”
嬴政的目光锐利如昔,紧紧盯着徐福:“朕不仅要不死药,更要知道一处地名——花果山。”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给朕找到它!”
徐福心中凛然,虽不明所以,却也只能躬身应诺:“臣,领旨。”
巨大的楼船载着三千童男童女、五谷百工,以及始皇帝沉甸甸的、混合着长生渴望与某种隐秘追寻的期望,驶向了茫茫东海,一去再无音讯。
徐福未归,还有其他方士。卢生、侯生……他们揣摩着帝心,编造着虚无缥缈的仙缘,耗费着巨量的民力财力。嬴政并非全然相信,但他无法放弃任何一丝可能。他服食着方士们炼制的、据说能延年益寿的丹药,那丹毒悄然侵蚀着他的身体,却也燃烧着他愈发炽烈的执念。
他扩建阿房宫,意图在人间建造最接近仙境的居所;他频繁出巡,封禅泰山,足迹遍布帝国疆域,或许潜意识里,也存了一份渺茫的期待——能在某片云海之巅,某座奇峻山中,再次邂逅那道金色的闪电。
然而,没有。
仙山渺茫,仙人无踪。那个会叫他“赵政”,会气得他跳脚,会在他醉后被他荒唐“举高”的猴子,再也没有出现。
岁月的流逝变得具体而残忍。他开始畏惧“死”这个字,它意味着永恒的沉寂,意味着与那个承诺了“长生”、却又消失不见的泼猴,彻底断绝于阴阳两岸。
第五次东巡的路上,他的身体终于到了强弩之末。
沙丘平台,行宫之内,灯火昏暗。浓重的药味也无法掩盖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气息。嬴政躺在榻上,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在某个清醒的瞬间,他挥退了所有侍从,只留自己一人面对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他艰难地侧过头,望向窗外那一角狭窄的、没有星辰的夜空。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只猴子,坐在他的龙案上,啃着桃子,笑嘻嘻地问:“喂,赵政,你这脸色瞧着更臭了?”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幻影,指尖却只碰到冰凉的空气。
“孙悟空……”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嘶哑声音,“朕……寻了……好久……”
“花果山……”他反复念叨着这刻入骨髓的词,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着,那里面有不甘,有愤怒,有席卷天下的帝王功业也填不满的巨大空虚,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遗憾。
他终究没能等来他的长生。
也没能等来那只,或许再也不会归来的猴子。
始皇帝三十七年,嬴政崩于沙丘平台。
他带着一个统一的帝国,也带着一个无人知晓的、关于一只猴子和一场跨越时空相遇的执念,彻底合上了双眼。
咸阳宫钟鸣鼎食依旧,万里长城巍然屹立,而他曾倾尽国力追寻的仙山与那只特定的猴子,都成了史书未曾记载的、飘散在时间洪流中的一缕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