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后山的松树下,一只金丝猴正四仰八叉地酣睡。他周身有淡淡的灵气萦绕,呼吸间,仿佛与整座仙山的韵律合为一体。自那日他拜入菩提祖师门下,得赐姓名“孙悟空”以来,已是七年光阴。
这七年,他每日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老祖虽未传他半分神通法术,他却也乐在其中,只觉得这“孙悟空”三字,每多叫一声,他混沌的心窍便清明一分。
只是,那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对那“长生不老”的向往,却从未熄灭,反而如暗火般灼灼燃烧。
此刻,孙悟空正陷于一场大梦。
梦中,他不再是三星洞中勤勉学艺的猴王,而是仿佛回到了花果山,却又不是他记忆中的花果山。云雾在身边翻涌,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一条光怪陆离、奔腾不息的河流。他看见河流中沉浮着无数景象——有他未曾见过的铁甲兵士在厮杀,有巨大的宫殿在烈火中燃烧,有穿着古怪的人们在顶礼膜拜……
他在这条奇异的河流中随波逐流,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景象猛地一凝。
云雾散去,喧嚣褪尽。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狭窄、肮脏的巷道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他从未闻过的、属于人间尘世的烟火与腐朽交织的气味。耳边传来的,是陌生的语言,腔调古怪,但他竟奇异地能够听懂。
“打!打死这个秦狗崽子!”
“野种!也配与我们同处一城?”
几声充满恶意的童稚叫骂,夹杂着拳脚到肉的闷响,将孙悟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巷子尽头,几个衣着明显华贵些的半大孩子,正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拳打脚踢。那被打的孩子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护着头脸,一身粗布麻衣沾满了尘土与脚印。
孙悟空看得抓耳挠腮,他天性里最见不得这等以多欺少的事。正要上前,却见那挨打的孩子猛地抬起头,从臂弯的缝隙间射出一道目光。
那目光,让见过山中虎豹、天上罡风的孙悟空,心头都是一凛。
那不是求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的怨恨与倔强。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幼狼,即便被撕碎,也要用牙齿刮下敌人一层皮。这眼神,与他花果山上那些懵懂顽皮的猴子猴孙,截然不同。
“嘿!兀那几个小贼,以多欺少,算甚本事!”孙悟空忍不住,跳将出去,叉腰喝道。
那群打人的孩子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一只从未见过的金毛猴子,穿着更是奇怪,先是惊疑,随即哄笑起来。
“哪里来的野猴子,学人说话!”
“一起打!”
孩子们转移了目标,朝着孙悟空冲来。孙悟空嘻嘻一笑,他虽未学法术,但在花果山称王称霸,与狼虫虎豹搏斗的本事还在,身形更是灵巧无比。只见他左闪右避,偶尔伸脚一绊,或用手一推,那几个孩子便哎哟哎哟地摔作一团,狼狈不堪。
他们见这猴子厉害,发一声喊,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孙悟空也不去追,得意地拍了拍手,走到那挨打的孩子面前。
那孩子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默默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他约莫七八岁年纪,面色蜡黄,身材瘦小,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深沉,此刻正带着十足的警惕与探究,紧紧盯着孙悟空。
“你……是妖?”孩子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并无太多惧意。
孙悟空一听“妖”字,顿时不乐意了,他可是正经拜在菩提祖师门下的!他挺了挺胸脯:“甚么妖不妖的!俺乃……俺乃孙悟空!是将来要成仙了道的神圣!”
他到底记得祖师教诲,没敢直接报出师门。
“孙悟空?”孩子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里的警惕未消,却多了一丝奇异的光彩,“神……仙?你能长生不老吗?”
长生不老!
这四个字,如同洪钟大吕,敲在孙悟空的心坎上。他正是为此才漂洋过海,来到灵台方寸山!他顿时觉得这瘦小的孩子顺眼了许多。
“嘿嘿,算你有眼光!”孙悟空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了不起的秘密,“俺老孙正是要去学那长生不老的本事!天地都管不了俺!”
孩子闻言,黑沉沉的眼睛里,那点光彩骤然炽烈起来,像是有火苗在瞳孔深处燃烧。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孙悟空的毛手:“天地都管不了……神仙,你能教我长生吗?”
孙悟空被他眼中那近乎贪婪的渴望灼了一下,挠了挠头,有些讪讪:“这个……俺自个儿还没学会哩!不过看你顺眼,教你两招打架的本事,免得再被人欺负,倒是不难!”
那孩子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炽热慢慢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他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打架的本事,不够。我要的,是再也没人能欺负我,是让所有欺我、辱我、轻我之人,都匍匐在我脚下。”
孙悟空一愣,这话语中的狠绝与野心,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他只觉得这娃娃心思重得很,与他花果山上那些直来直去的孩儿们大不相同。
从这天起,在这陌生的、名为“邯郸”的城池角落里,未来的齐天大圣,与未来的千古一帝,开启了一段无人知晓的奇异友谊。
孙悟空只当这是一场格外逼真、有趣的梦境。他教这孩子如何更有效地挥拳,如何利用地形躲避,给他讲花果山的瀑布有多壮观,水帘洞里的瓜果有多香甜。而孩子,则叫他“猴子”,偶尔会拿出偷偷藏起的干粮分他一半,会指着远方的宫阙,用稚嫩却冰冷的声音说,那是赵王的宫殿,总有一天……
他的话没说完,但孙悟空能感觉到,那瘦小身躯里蕴藏的巨大能量,如同地火,在默默奔涌。
日子在“梦”中悄然流逝。孙悟空有时会觉得身形飘忽,仿佛随时要离开。这一日,他感觉那股拉扯之力尤为强烈,身体都变得有些透明。
“喂!赵政!”他冲着正在埋头刻画什么的孩子喊道。
孩子抬起头。
“俺好像要走了!”孙悟空挠着腮帮,有些遗憾,“大概是梦要醒了!俺得回去学真本事了!你……你好生保重!”
名叫“赵政”的孩子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石块落在地上。他紧紧盯着身形逐渐淡化的孙悟空,没有哭喊,没有挽留。
孙悟空的身影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下一刻,三星洞后山,松树下酣睡的金丝猴猛地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夕阳的余晖正透过松针,洒下斑驳的光点。远处,传来师兄呼唤他用斋的声音。
一切如常。
他眨了眨眼,梦中那孩子狠厉又执着的眼神,话语,犹在眼前、耳边,清晰得不像一场梦。
他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脸,喃喃自语:“奇哉怪也……这梦,做得俺老孙……心里头沉甸甸的。”
他抬头望向祖师讲经的洞府,心中对那长生妙法,渴望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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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星洞的岁月,在讲经论道的罄音中如水逝去。孙悟空到底是灵明石猴,菩提祖师那半夜三更的秘传,他一窍通时百窍通,竟将那长生妙法、七十二般变化、筋斗云的无上遁术,俱都学成。
这一身通天的本领,换来的是祖师一句“你这去,定生不良”的预言,与再无瓜葛的驱逐。
孙悟空带着一身本事与一丝茫然,驾起筋斗云,径回花果山。他剿了混世魔王,闯了东海龙宫,将那定海神针铁——重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揽入手中。从此,他有了撼动三界的资本。
这日,他醉卧水帘洞,忽有两个勾死人,持牌执票,将他魂灵儿索去幽冥界。孙悟空勃然大怒,掣出金箍棒,直打到森罗殿上,逼着十殿阎罗取出生死簿。
他亲自检阅,直到那“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上,果然找到了“孙悟空”大名,乃天产石猴,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
“了账!了账!”他大笔一挥,将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之。掷棒而去,只留下满地狼藉与心惊胆战的阎君。
然而,就在他掷下毛笔,志得意满地翻看那被划得一团糟的生死簿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另一个名字。那名字一闪而过,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极遥远的过去,有人在他耳边郑重提起过。
“嬴政”。
是人族的名录。他并未在意,只觉得心头莫名一跳,那梦中的瘦小身影与狠厉眼神倏忽闪过,随即被“超脱生死”的巨大喜悦淹没。他并未深究,只道是醉酒后的错觉。
他却不知,这一勾一抹,不仅乱了猴族的命数,更似一石投入命运的长河,激起了他无法想象的涟漪。
此后,他官封弼马心何足,名注齐天意未宁。偷蟠桃、盗御酒、窃仙丹,将那高高在上的天宫搅得天翻地覆。八卦炉中炼就火眼金睛,南天门外打得十万天兵束手无策。他要做那“天地都管不了”的齐天大圣,仿佛如此,便能印证梦中对那孩子说下的话,也填补心中那莫名滋长的、对“绝对自由”的渴望。
直至如来佛祖的五指金山,轰然压下。
五百年的镇压与孤寂,几乎磨尽了他的狂傲。然而,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观音东寻取经人,他得脱樊笼,保那唐僧西行。
路阻五庄观,他推倒了人参果树,四处求方不得。无奈之下,他竟再次驾起筋斗云,欲往那东洋大海三岛十洲,寻访仙翁。谁知云路匆匆,或许是心绪不宁,或许是冥冥中自有牵引,他飞经西牛贺洲与南赡部洲交界之处,忽见前方云层之中,佛光万丈,隐现一尊巨佛虚影——正是当年镇压他的如来佛祖法相!
旧恨新仇涌上心头,孙悟空目眦欲裂,大喝一声:“如来!吃俺老孙一棒!”金箍棒迎风便长,携着裂天之威,直捣那佛光中心。
棒风与佛光悍然相撞,却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时空仿佛在那一刻被撕裂,金光乱流之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孙悟空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攫住了他,筋斗云瞬间失灵,眼前光怪陆离,仿佛又被抛入了当年那条梦中的河流,只是此次,更为狂暴,更为真实!
“嗖——!”
他被猛地从时空乱流中抛出,重重跌落在地。虽未受伤,却也摔得七荤八素。
他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火眼金睛猛地睁开,警惕地扫视四周。
不再是灵山仙境,不再是荒山野岭。
他正置身于一座庞大得超乎想象的宫殿台阶之下。眼前是白玉铺就的漫长御道,两旁矗立着巨大的、栩栩如生的青铜仙鹤与异兽雕像。远处,一座巍峨如山、黑瓦红柱的宫殿雄踞于层层高台之上,气势磅礴,肃杀威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混合着泥土、青铜、香火与权力**的沉重气息。
无数穿着黑色甲胄、手持长戟的卫士,如同泥塑木雕般肃立,他们的眼神冰冷,毫无生气。更有许多穿着宽大黑袍、头戴高冠的人,神情或恭敬,或惶恐,垂首快步行走于御道两旁。
这里……是何处?
孙悟空正惊疑不定,忽听九重高台之上,那最雄伟的宫殿中,传来一声悠长而威严的钟鸣。随即,一个尖利高亢的声音,穿透了沉重的空气,响彻整个广场:
“大王驾到——!”
声浪滚滚,万籁俱寂。所有甲士、官员,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齐刷刷地跪伏下去,额头紧贴地面,形成一片黑色的浪潮。
唯有孙悟空,一身金甲,手持铁棒,兀自站立在这片跪伏的浪潮之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刺眼。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宫殿的最高处。
只见一个身穿玄色绣金帝王冕服的身影,缓缓步出殿门,立于丹陛之巅。距离遥远,看不清面容,但那股君临天下、掌控一切的磅礴气势,已如实质般压迫下来。
那身影微微低头,目光,似乎穿越了空间,精准地落在了御道尽头,那个唯一站立着的猴子身上。
四目相对。
刹那间,孙悟空浑身一震,火眼金睛几乎要喷出光来。那身影,那隔着遥远距离依然能感受到的、冰冷而熟悉的目光……
是他!
那个在“梦”中,被他从巷子里救起,眼神狠厉如幼狼,发誓要成为天下王的孩子!
嬴政!
他……竟真的成了王?!
而高台之上,那位刚刚剿灭嫪毐集团、罢黜权相吕不韦,真正开始独揽大秦权柄的年轻君王——嬴□□视着下方那只金甲猴子,心中亦是掀起惊涛骇浪。那猴子的形象,与他深藏心底、从不与人言说的那个“神仙朋友”,那个教他反抗、许诺长生的“孙悟空”,缓缓重合。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威严与冷峻,却未曾磨灭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在一片死寂的跪拜中,一个冰冷、威严,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复杂情绪的声音,从高台之上缓缓传来,清晰地送入孙悟空耳中:
“兀那妖猴,见朕……为何不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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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之上,那句“兀那妖猴,见朕为何不跪?”裹挟着凛冽的帝王威压,如同寒冰,砸向御道中央的孙悟空。
若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的他,听到这等呵斥,金箍棒早已招呼上去。便是保唐僧取经后,收敛了许多心性的他,也断然没有向一个凡人君王下跪的道理——天地君亲师,他连玉帝老儿都不曾真心跪过。
只见孙悟空闻言,不仅不跪,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将金箍棒往地上一杵,单手叉腰,歪着头,用火眼金睛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丹陛之上的黑色身影。
“跪?”他嗓音清亮,带着几分戏谑,穿透了死寂的广场,“俺老孙这膝盖,拜过菩提祖师,拜过观音菩萨,如今拜我师父唐僧。至于你这皇帝老儿嘛……嘿,当年在邯郸巷子里,可是俺老孙救了你,你还没谢俺哩!”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深渊。
跪伏在地的百官与甲士们虽不敢抬头,身体却皆是一颤,心中骇浪滔天。这妖猴……竟敢直呼陛下名讳,还提及陛下为质邯郸的旧事?那是陛下最不愿提及的隐痛!他怎会知晓?莫非真是妖孽,能窥探人心?
嬴政的瞳孔骤然收缩,宽大冕服袖中的手猛地攥紧。那被他深埋心底、视为弱点和耻辱的童年岁月,竟被这猴子在万众瞩目下轻易揭开。一股混合着被冒犯的暴怒、秘密被窥破的惊悸,以及那难以置信的、荒诞的确认感,瞬间冲上心头。
是他!真的是他!那个梦里的“神仙朋友”!
但此刻,他是秦王政,是即将亲政、掌控一切的君王!君威,不容丝毫挑衅!
“狂悖妖言!”嬴政的声音愈发冰冷,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侍卫!拿下此獠,打入诏狱!”
“喏!”
如狼似虎的宫廷侍卫一拥而上。孙悟空本可轻易挣脱,甚至将这咸阳宫掀个底朝天。但他眼珠一转,想起了梦中那个倔强瘦小的孩子,又看了看高台上那威严莫测的秦王,心中竟生出几分顽皮与探究之意。他嘻嘻一笑,也不反抗,任由侍卫们用精铁锁链将他捆了,推搡着带离了广场。
临去前,他还回头冲高台上喊了一嗓子:“喂!赵政!你这待客之道,可不咋地啊!”
嬴政面无表情,拂袖转身,消失在宫殿的阴影之中。无人看见,他转身瞬间,嘴角一丝几不可察的抽搐。
是夜,咸阳宫深处,嬴政的书房内烛火摇曳。
他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对着巨大的大秦疆域图,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白日那猴子的声音与样貌。
“孙悟空……竟然真的存在……而且,容颜未改……”他低声自语,心中波澜起伏。白天的震怒半是真怒,半是帝王心术,必须维护威严。此刻静下心来,那跨越时空的奇异重逢,带来的更多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犹豫片刻,唤来一名绝对忠诚的影密卫,低声吩咐:“去诏狱,将白日关押的那只猴子……带来见朕。记住,不可惊动任何人。”
他想着,将这猴子悄悄带来,问个明白,叙叙旧,再找个由头将他放了便是。毕竟,那是他灰暗童年里,唯一一抹亮色,一个知晓他真正面目而非秦王身份的存在。
然而,他低估了孙悟空。
影密卫领命而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仓皇返回,脸色煞白地禀报:“陛……陛下!那妖猴……他不见了!牢门锁链完好无损,人却凭空消失!”
嬴政猛地站起身:“什么?!”
就在他惊怒交加之际,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微风拂过。他霍然转身,只见那个金色的身影,正悠闲地坐在他那张宽大的龙案之上,翘着二郎腿,手里还拿着一个他刚刚批阅完的竹简,装模作样地翻看着。
“啧啧,这字写得,比当年刻在泥地上的可强多啦!”孙悟空放下竹简,冲着嬴政龇牙一笑。
嬴政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所有的帝王涵养、冷静谋划在这一刻荡然无存。这泼猴!竟敢擅闯他的寝宫,还如此肆无忌惮!
“你!你这泼猴!”嬴政气得手指发颤,平日里的冷峻威严碎了一地,几乎是吼了出来,“给朕滚下来!谁准你坐朕的龙案!谁准你翻看朕的奏章!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看着眼前这位统一六国、威加海内的千古一帝,被自己气得跳脚,露出这般近乎“孩提时代”的恼怒模样,孙悟空反而觉得格外有趣亲切。他非但没下来,反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嘿嘿笑道:“哟,这就生气啦?当年在邯郸,你饿得前胸贴后背,偷了人家饼铺的胡饼,被追得满街跑,还是俺老孙帮你引开追兵哩!那时候你可没这般大的火气。”
“你……你给朕住口!”嬴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被一件件抖出来,让他羞愤难当。他抓起案几上的一卷空竹简就想砸过去。
“好好好,不说,不说。”孙悟空见好就收,身形一闪,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嬴政面前,依旧笑嘻嘻的,“俺老孙这不是想着,你白天人多眼杂,不方便相认嘛。这深更半夜,正好叙旧。你看,俺多体贴?”
“体贴?!”嬴政几乎被他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气笑了,“你私闯禁宫,罪同谋逆!”
“哎呀,什么谋逆不谋逆的,多难听。”孙悟空摆摆手,浑不在意,“俺老孙要是想对你不利,你这满宫的侍卫加起来,也挡不住俺一根手指头。俺是来看老朋友哒!”
他凑近了些,火眼金睛在烛光下闪着光,仔细打量着嬴政:“嗯,长高了,壮实了,也有派头了。就是这脾气,见长啊赵政。”
一声“赵政”,让嬴政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他看着眼前这张毛脸雷公嘴,与记忆中那只无法无天、给他灰暗童年带来唯一温暖的猴子身影彻底重叠。
他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坐回席上,语气复杂,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感慨:“你……你当真一点没变。还是那般……惹人生气。”
孙悟空见他气消了些,也顺势坐在他对面,拿起案几上的酒壶闻了闻:“嘿,这酒不错!比当年咱俩偷喝的浊酒强多了。”他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说吧,”嬴政看着他,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深邃,“你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容颜不改?当真是神仙?”
孙悟空抹了把嘴,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俺从何处来……说来话长。总之,俺如今保唐僧西天取经,路过此地,不知怎地就又掉到你这儿来了。至于容颜嘛,俺老孙学了长生不老之术,与天地同寿,自然不老。”
“长生不老……”嬴政喃喃念着这四个字,眼中骤然爆发出无比炽热的光芒,比当年在邯郸巷口时,更盛百倍。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你……果真得了长生?”
“那是自然!”孙悟空一拍胸脯,随即又挠挠头,“不过嘛,俺这长生,也是历经磨难,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又得菩萨点化,才保得师父西行求取真经,算是将功折罪。长生之路,可没那么容易。”
嬴政的目光灼灼,仿佛看到了毕生追求的答案就在眼前。他不再纠结于孙悟空的冒犯,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长生”二字之上。
这一夜,咸阳宫深处,统一天下的帝王与超脱轮回的妖仙,隔着一张龙案,一个追问长生之谜,一个笑谈天地见闻。沉重的帝王威仪暂时卸下,遥远的童年记忆悄然浮现。
只是,孙悟空未曾细想,他将“长生”的种子,再次种入这位帝王心中,将会催生出何等执念,又将如何搅动这即将一统的天下风云。
而嬴政也并不知道,他眼前这位“故人”,曾在幽冥地府,于生死簿上,瞥见过他那注定与“长生”纠缠一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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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龙案叙旧”后,嬴政发现自己对孙悟空的态度,发生了一种奇异的转变。
那泼猴并未如他最初担心的那般,将他的宫廷搅得天翻地覆。他只是以一种……极其自然且不容拒绝的方式,渗透进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
起初,嬴政还端着帝王的架子,试图维持威严,下令侍卫严加看守,禁止那猴子靠近寝宫和书房。可这命令形同虚设。孙悟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侍卫们往往只觉得一阵微风掠过,回头便见那金甲身影已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宫内。
次数一多,嬴政也懒得再做这无用功,索性默许了他的存在。他发现自己竟有些……放任这只猴子在身边烦扰。
这日,嬴政正在批阅堆积如山的竹简。灭六国之战如火如荼,军报、政令、各方势力的动向,千头万绪,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书房内只有刻刀划过竹简的沙沙声,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忽然,窗棂微响,一个金色的脑袋探了进来。
“嘿!赵政!还在看这些破竹片子呢?眼睛都要看瞎啦!”孙悟空的声音打破了满室沉寂。他也不走门,直接从窗户翻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不知从哪个果园顺来的、水灵灵的大桃子,“咔嚓”咬了一口,汁水四溢。
嬴政眉头本能地一皱,头也没抬,冷声道:“聒噪。出去。”
“出去多没意思。”孙悟空三两下啃完桃子,将桃核精准地丢出窗外,身形一晃,便坐到了嬴政对面那张铺着虎皮的席上,双腿一盘,“俺老孙看你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给你解解闷儿。”
说着,他竟自顾自地讲起了西行路上的趣事,什么猪八戒偷懒被师父念叨啦,什么沙和尚只会说“大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啦,语调夸张,表情丰富,手舞足蹈。
嬴政起初还强忍着不耐,刻刀在竹简上划得深了几分。但听着听着,那紧绷的神经竟不知不觉松弛了些许。那些光怪陆离的妖魔仙佛,那些啼笑皆非的旅途轶事,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带着一种野性而自由的生机,强行挤入了这被权谋和杀伐充斥的空间。
他依旧没有抬头,但嘴角那丝惯常的冷硬线条,似乎柔和了微不可查的一分。
偶尔,当孙悟空说到得意处,手一挥,带起的风吹动了案几上的烛火,光影摇曳,映得嬴政抬起眼。
就在那跳跃的烛光下,他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孙悟空。
不再是记忆中模糊的猴子形象,也不是白日广场上那个刺眼的“妖猴”。眼前的他,雷公嘴固然醒目,但那双火眼金睛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宝石,灵动狡黠,仿佛蕴藏着整个星河。脸庞的线条并非狰狞,反而带着一种精悍利落的俊俏。一身金甲衬得他身姿挺拔,毛发光亮,举手投足间是浑然天成的洒脱与活力。
他……并不丑陋。嬴政心中微微一动。甚至,称得上是一副极好的皮囊,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最重要的是他那性子。朝堂之上,所有人对他都是战战兢兢,唯命是从,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千思万虑,无趣至极。唯有这猴子,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大笑,敢毫不客气地抢他案上的水果,敢用那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叫他“赵政”,将他从至高无上的神坛上拉下来,重新变回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
就如此刻,孙悟空见他似乎走神,伸出毛茸茸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听见俺说话没?那黄风岭的妖怪,吹得一口好黄风……”
嬴政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盯着这泼猴的脸看了许久,心中莫名一恼,仿佛被窥破了什么秘密。他沉下脸,将手中刻刀往案上一拍:“朕在批阅奏章,军国大事,岂容儿戏!你再在此喧哗,休怪朕……”
“休怪朕如何?”孙悟空学着他的腔调,笑嘻嘻地接话,半点不怕,“把俺关进大牢?俺不是自己出来了?还是打俺军棍?俺这铜头铁骨,怕你这凡间棍棒不成?”
嬴政被他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指着门口,怒道:“滚!立刻给朕滚出去!”
孙悟空见他真动了气,非但不滚,反而凑得更近,眨巴着大眼睛,语气带着几分哄劝:“好啦好啦,别气别气,气大伤身。俺不说了,不说了行吧?你批你的竹片子,俺就在这儿坐着,保证安安静静的!”
说完,他果然盘腿坐好,双手放在膝上,做出一副乖巧模样,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骨碌碌乱转,打量着书房里的陈设。
嬴政看着他这副故作乖巧实则憋着坏的样子,那口气是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他发现自己对这猴子,竟真的……无可奈何。打,打不过;关,关不住;骂,他脸皮厚如城墙,反而能把你气个半死。
可奇异的是,这股被冒犯、被挑衅的恼怒之下,竟滋生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包容。
这种体验对嬴政来说是全新的。他是帝王,是孤家寡人,所有人都敬畏他,惧怕他,利用他。从未有人像孙悟空这样,纯粹地、不带任何目的地接近他,惹他生气,又在他真正动怒时,用一种近乎无赖的方式“哄”他。
这感觉,陌生,却并不全然讨厌。
他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孙悟空,重新拿起刻刀,埋首于竹简之中。只是,书房里不再是一片死寂,多了另一个生灵的呼吸声,偶尔还有他无聊时摆弄腰间虎皮裙的细微声响。
嬴政发现,自己批阅奏章的速度,似乎并未因这“干扰”而减慢。相反,那沉甸甸压在心头的事务,因着身边这点“生气”,仿佛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偷偷抬眼,瞥了一眼对面那个看似安静,实则手指正悄悄凌空画着圈圈的猴子,心中暗忖:或许……身边有这么个东西……也挺不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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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