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过跨江大桥,那只巨大的黄色充气鸭子在墨色水面上缓缓浮动,被两岸璀璨的灯火镀上一层柔软的光晕。
祝嘉望重新靠回椅背,目光却不再流连窗外,而是若有若无地落在身旁的祝亭身上。
窗外偶尔掠过的路灯作为短暂的光源,一顿一顿地照亮祝亭的侧脸,展现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平静。
他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完全舒展,薄唇紧抿,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
看得祝嘉望也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祝亭。
光与影在男人脸上交替,勾勒出清晰却过于瘦削的轮廓,即使在无意识的小憩中,仍然紧紧抿着唇角,不见丝毫放松。
哥哥看起来……很累。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劳累,更像是一种浸入骨髓的消耗。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车子很快驶入别墅区,掠过修剪整齐的园艺和高耸的路灯,最终在一栋现代风格的三层建筑前停下。
司机停好车,又稍微停了一会儿,才轻声提醒道:“祝先生,到了。”
几乎话音刚落,祝亭就睁开了眼睛。
他几乎是立刻就坐直了身体,眸色清明,不见丝毫睡意,方才那片刻的脆弱仿佛只是祝嘉望的错觉。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微哑,祝亭推开车门,夜风立刻灌了进来,有些冷,也带来了一阵植物的幽香。
祝嘉望跟着下车,陈姨已经等在门口,见到两人,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先生,嘉望少爷,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嗯,我先上楼换个衣服。”
祝亭应了一声,随手将西装脱下,搭在臂弯,祝嘉望还在一旁东张西望,不经意间一侧头,差点呛到。
男人胸前那片被泪水浸湿的痕迹变得更加明显,不过一瞬间,他就闪身上了二楼,独留祝嘉望一人讪讪站在原地。
……是错觉吗,刚才还很稳重的哥哥,背影好像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陈姨转向他,温和地笑了笑,眼底透着怀念。
“嘉望少爷真是好久没回来了,您先去洗把脸吧,眼睛都肿了。”
祝嘉望还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块已经半干的手帕,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兄长的体温和一丝极淡的木质香。
闻言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哭得有多狼狈,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对方点点头,也上了楼。
他的房间在二楼东侧,和祝亭的主卧隔着一个书房。
房间很大,他推开门,里面果然还保持着原样,一尘不染。甚至连他当年胡乱贴在墙上的球星海报都还在,只是边角已经有些泛黄。
他摸了摸有些发脆的海报,走进浴室。镜子里的他眼睛还有些红肿,祝嘉望匆匆往脸上泼了点水,拿毛巾胡乱擦了擦。
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皱巴巴的手帕,为难地环顾一圈周围,小心翼翼挤出来一点洗手液,就着水流搓起来。
祝嘉望把已经清洗干净的手帕一点点展平,晾在洗手台边,又对着镜子看了看,确认看不出什么后,才放下心来。
晚餐已经备好,除去几样简单精致的菜系,还特地准备了栗子炖鸡和烤小羊排。
祝嘉望眼睛一亮,认出来这都是自己曾经最喜欢的菜系。
“谢谢陈姨!”
陈姨看了一眼旁边不动声色的祝亭,笑着为祝嘉望添了一碗饭。
“这都是先生特地嘱咐过的,他说今天你就要回来了。”
祝嘉望落座的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看向已经换上家居服,坐在主位上的兄长。
换下西装的他看起来气质柔和了许多,祝嘉望大着胆子,干脆挑在了祝亭右边坐下,两人距离并不远。
祝亭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仿佛没听见陈姨的话,眼睫低垂,神色如常,但他同样也没否认。
一股微妙的暖流悄然滑过心口,祝嘉望低头默默扒了一口饭,板栗的香甜在舌尖化开,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多吃点。”祝亭的声音突然响起,目光落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又移开,“你太瘦了。”
未竟的话语隐在其后,祝亭不合时宜地想,祝嘉望去上学的话,应该不至于再带走一个保姆吧。
他还挺喜欢陈姨做的饭的。
祝嘉望一愣,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莫名想起刚才在医院走廊,祝亭被他紧紧抱住,而对方比他想象的还要清瘦许多。
这个认知让祝嘉望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低下头嗯了一声,盯着碗里晶莹的米饭,喉咙有些发紧。
两人沉默地开始用餐,餐厅里只有碗筷轻碰的细微声响,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
祝嘉望偷偷抬眼,发现祝亭吃得并不多,动作优雅但迅速,仿佛进食只是一项需要高效完成的任务。
香味扑鼻的鸡块和羊排他几乎没有碰过,只挑拣着清炒时蔬吃,看起来寡淡得过分。
祝嘉望不禁皱紧了眉,刚想张口,又觉得自己骤然出言太过冒犯,干脆起身又拿了一只瓷碗,舀了一碗鸡汤。
顺便用汤勺撇去了上面浮着的油花。
他端着那碗清汤,小心地放到祝亭手边。
“哥,”祝嘉望清了清嗓子,带着点试探,“喝点汤吧,暖暖胃。我已经把油撇掉了,不腻的。”
祝亭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缓慢地眨了眨眼,视线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鸡汤上。
汤底是漂亮的金澄色,隐约可见炖得酥烂的鸡肉丝和几束陈姨特意加进去的虫草花。
祝嘉望悄悄放轻了呼吸,期待地看着男人,眼神里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关切。
“……谢谢。”祝亭低声道,乍一听,声音有些不自然。
他放下筷子,舀了一勺,汤一直在火上温着,温度刚好。
他浅浅抿了一口,今天在走廊吹了太久风,胃部一直隐隐约约不太舒服,现在倒是缓解了不少。
祝嘉望看着他一口一口喝下,神情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他也重新坐下,埋头吃饭。偶尔提一句面前哪个菜特别好吃,陈姨的手艺又进步了,对了哥你也尝尝这个。
平时里过分安静的气氛骤然多出了之前没有的人气。
自从祝远程病后,祝亭大多时间不在公司,就是在医院,很少能够这样轻松地坐在餐厅吃饭。
陈姨在一旁看着两人的互动,眼中笑意更深,默默退开,将空间留给他们。
祝亭慢慢地喝完了那碗汤,甚至破例又添了小半碗米饭,就着清淡的菜吃完了。
祝嘉望则努力把陈姨给他夹的菜都扫光,撑得有点难受,心底跃跃欲试,打算下次也给祝亭夹上几筷子。
饭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到书房,祝亭端着茶杯坐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目光落在一旁坐得四仰八叉的祝嘉望身上,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祝嘉望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端端正正地坐好,像个面对老师的小学生,“哥,怎么了?”
“关于转学,”祝亭开口,声音被热茶氤氲开,听着有些遥远。
“除了我之前提的那些,还有一件事你需要考虑。”
“你的日常生活起居,打算怎么解决?”
这个问题让祝嘉望怔了怔。
他确实没有细想过独自生活的问题。
从小到大,他都在管家和保姆的照顾下成长,母亲死的时候他五岁,早已经记不清太多细节。
后来被安排到国外读书,也是住在精心安排的寄宿家庭,都很难算得上真正意义的独立,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你要在教学资源之外,再考察一下学校的生活环境,比如食堂,住宿等等。”
客厅里放着祝亭的笔记本,他点开邮件,在键盘上敲击,斟酌着回复措辞,屏幕上倒映出一旁祝嘉望有些茫然的脸。
“不用急着回答,你还有一周的时间。”捏了捏眉心,祝亭询问起助理有关祝远程后事的安排进展,一心二用。
“这几天除了准备模拟考,也多和校方沟通交流一下,找到你最能接受的生活方式。”
祝嘉望仔细听着,却有些走神。
他注视着祝亭聚精会神处理邮件的侧脸,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的眉眼,平日里疏离的轮廓在此刻显得柔和了许多,
男人一边快速浏览着邮件内容,一边还能条理清晰地考虑他的问题。这幅游刃有余的模样让祝嘉望十分佩服,心脏却一阵阵地泛疼。
哥哥忙得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
“时间不早了,房间里还缺什么直接和我说,你今天坐了那么久飞机,早点休息倒时差吧。”
“哦!好……”
还以为自己偷看被发现,祝嘉望不自在地挠挠头,从沙发上站起来,看到男人拿起电脑,看样子要和他一起上楼。
“对了哥,其实我回来还给你带了礼物,就放在我的行李箱里。”
祝嘉望三步并作两步,蹿上了楼梯。
“国外安检特别严,还让我打开检验,哈哈,我还特地解释了这不是走私货……”
走在后面的祝亭脚步突然一滞,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右手按向腹部,想要用力按下那点升起的隐痛。
他迅速调整好呼吸,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异样只是错觉。
“是吗。”他自然地接话,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无异,只是气息有些不稳,“莫非是很贵重的东西?”
他刻意放慢了步伐,与前面兴致勃勃说着礼物细节的祝嘉望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哈哈,那倒也没有,我给同学弟弟做家教时赚了一些,经过一个复古店看到的……”
祝嘉望还在说什么,祝亭已经听不清了。
电脑被他紧紧抓在手中,尖锐的边角用力抵住小腹,试图分散一点胃部翻搅起的钝痛。
【快点回去吃药!】
一直在脑海里装死的系统突然出声,甚至听起来有些严厉。
【我知道。】
努力集中涣散的注意力,祝亭微微吸了口气,努力扬起音调,声线调整得恰到好处。
“好,我去书房放一下电脑,很快过来找你。”
遥遥听到少年回了句好,祝亭不再迟疑,快步走向书房。
推开门的瞬间,他脚下一个踉跄,还好及时扶住了桌角,只是身体失去平衡,跌坐在厚厚的地毯上。
祝亭低笑一声,靠在墙上平复呼吸,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他微弱的气息声,十分安静。
而一墙之隔,祝嘉望正高兴地翻找着行李箱,脸上满是期待,捧着东西向书房走来。
【药就在你面前那个抽屉】
祝亭按着太阳穴缓了缓,抖着手倒了几片出来,草草看了一眼数量,也不喝水,直接囫囵吞了下去。
【你看,我就说我运气比较好吧。】